潘金莲的发型-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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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珠所做的“珠帘”的出现。这里所要说的是,随着玻璃制造技术在本土的发展和传播,到了唐宋时代,中国特色的玻璃器——琉璃——的生产已经达到了相当的规模,土造的玻璃制品,是一点都不稀奇的。明显的材料,如《新唐书》“舆服志”:“庶人女嫁有花钗,以金银琉璃涂饰之。”其“五行志”则记:“唐末,……又世俗尚以琉璃为钗钏。”著名的《簪花仕女图》中,手持蝴蝶与轻撩起披衫衣领的两位仕女,在各自的双腕上,都戴着长长一串透明的手镯,这些手镯澄莹无色,让女性的腕臂轮廓清晰地透过手镯映现出来。这样的描绘,应该是印证了史书所记唐末流行琉璃首饰的风气,簪花仕女们腕上的透明手镯,就是琉璃钏,当时流行的琉璃首饰之一种。《宋史》“五行志”亦云:“绍熙元年,里巷妇女以琉璃为首饰。”琉璃首饰可以成为流行时尚,而且流行到市民阶层的“里巷妇女”都戴得起,说明琉璃制品在当时并不是贵重的东西,这也正见出琉璃生产的普遍。在出土的唐宋文物中,外来和土造的玻璃器都有发现,其中就包括琉璃首饰、琉璃珠。
本土生产琉璃能力的提高,当然是珠帘得以流行的前提。《簪花仕女图》中的琉璃手镯,看去完全是无色透明的,有如水晶,很接近于近世西方发明的“水晶玻璃”。从法门寺地宫出土物中,也确实出土了几颗完全无色透明、效果如同水晶的“琉璃水晶珠”。不过,像这样毫无杂质、如水晶般澄澈的琉璃制品,以当时的技术条件来看,应该并不多见。也正因如此,几颗“琉璃水晶珠”才得以视同七宝,跻身于李唐皇室供奉舍利的诸般珍品之中。当时一般的琉璃制品,由于原料中含有少量杂质,所以都带有淡青色、淡绿色,如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一套琉璃茶杯与茶托就是透明而微含黄绿色,而这套玻璃茶具,被认为是中国本土的产品。这种微带杂色的透明琉璃,在当时并不少见,如韦应物《咏琉璃》:“有色同寒冰,无物隔纤尘。象筵看不见,堪将对玉人。”揣其首句之意,当时的透明琉璃带有青色,在诗人的眼里,恰恰让它具有了寒冰一般的效果。当然,如果加入其他成分,琉璃还可以呈现多种艳丽的色彩,即所谓“五色琉璃”,而且还可以有不透明与半透明两种样式。不过,从诗人们的描写来看,既然称为“水晶帘”,既然是如“露珠”、“清泪”,那么珠帘一定是以微含青绿的透明珠为主。
弄清楚了珍珠帘、珠帘、水晶帘的具体形态,对于理解相关诗词的意境,是大有帮助的。比如,关于“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我原来一直觉得是:卷起帘子,以便眺望月亮。其实,在唐人诗词中,“下”帘的意思,从来都是指把帘子放下,让帘子悬垂。与“下”相对的是“上”,才是卷起帘子的意思。可这就与我们的经验相矛盾了,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以及我们相对更为熟悉的明清以来的文学世界里,常见的是竹帘、绸缎帘子,它们都是不透明的,只有被高高卷起来,才可能望见外边的景色。但是,在我们经验范围之外的是,唐人有基本上为透明状态的水晶帘,一个“却”字,就说明此时放帘子,是故意的,就是要隔着透明的珠子来欣赏秋天明月的朦胧美。这种晶莹珠帘映月光的效果,温庭筠《菩萨蛮》中也写到了:“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刘宪《夜宴安乐公主新宅》中则有句云:“珠帘隐映月华窥。”染上了一层心理感受的色彩,说是月光好像在透过珠帘向内窥看。
当然,珠帘不仅可以映月,还可以透映其他对象,比如烛光:“珠帘烛焰动,绣柱月光浮”(李世民《冬宵各为四韵》)。元人马祖常《咏琉璃帘》则说:“灯影斜穿细细红”。如果恰好有人站到被灯光照亮的珠帘内,乘夜色从外看去,就像是“人在明河影里”(周密《珍珠帘》)。——珠帘也可以映照或者说泄露出帘中人的影迹,而这才是最能引发诗人兴致的。唐人马逢有两首《宫词》(一作顾况诗)都涉及到了水晶帘,其一云:“金吾持戟护轩檐,天乐传教万姓瞻。楼上美人相倚看,红妆透出水晶帘。”诗中描写一次皇家出面组织的大型娱乐活动,由宫廷乐工们当街表演,供老百姓欣赏。难得的,人们借这个机会隐约望见了宫妃、宫女们的身影,这些遥远似乎如同天人的人儿,其实对宫外的世界也是充满好奇和向往的,此刻虽然是隔着帘子在观看街上的热闹,但那水晶帘泄露了她们的行迹。推测起来,珠帘与整片的平滑的玻璃窗不同,颗颗玻璃珠连缀在一起,时时晃动不定,大概更接近今日花纹玻璃的效果,所透映的影像不会百分百的清晰,而是比较朦胧,女人的身影一旦出现在珠帘上,那效果是“可怜疏复密,隐映当窗人”(隋卢思道《咏珠帘》)。这也许有助我们真正理解元稹那首著名的《离思》:“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很难用语言清楚分析这首诗的美感,清澈的山泉,烂漫的桃花,莹光不定的珠帘上映出朦胧的女人身影,映出她梳理头发的沉默动作,形成了一个亮晶晶的世界,找不到一丝的阴影,但是安静,并且安逸。
如果说元稹的诗写出了与春天桃花相衬映的珠帘,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则如同一幅重彩的设色画,浓绘了唐代贵族夏日避暑生活的奢侈和闲适:“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尽日逍遥避烦暑,再三珍重主人翁。”翠竹、红莲围绕的水上建筑,开敞通风,让铺设的竹席自然生凉。陈设、器具也都有清目之感,盛酒的是红琥珀杯,挂的是晶莹的水晶帘。还有天子赏赐的冰块在冰镇着水果,御厨里出来的精美食品用碧纱罩遮盖着。这也是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但是,带着夏日的浓郁氛围与大贵族的富贵气象,那铺排阵仗,让人联想起怡红院里的势头。
第33节 帘影玲珑(2)
然而,运用水晶帘最奇妙的,大概还要算毛熙震《浣溪沙》:
春暮黄莺下砌前,水精帘影露珠悬,绮霞低映晚晴天。 弱柳万条垂翠带,残红满地碎香钿,蕙风飘荡散轻烟。
完全像是电影中的空镜头,这里不加评论地展示了一处庭院小景,一个非常灿烂的黄昏时刻。因为是雨后,散霞成绮,压得很低,浮在临近傍晚却忽然彻底放晴的天空中。夕阳里的水晶帘自然是晶莹闪烁的,一颗颗珠子都像悬在半空的露珠一样,帘前,有黄莺飞落到台阶下,掩映着长垂的翠柳条,地上是细碎的、残香犹存的落花,花丛中过来的轻风,则把从帘中飘出的香烟吹得袅荡四散。这个镜头中的颜色和形象都很丰富,但是,如果没有一幅璀璨澄澈的透明玻璃珠帘,以它闪烁、反光的质感在其中压阵,画面的视觉效果就会大大削弱。这里也是中国文学中少有的异常明亮的场面,其中一切因素都是悦目的、光色生动的,没有一丝阴影。可是,词人同时运用了“春暮”、“晚晴”、“弱柳”、“残红”、“碎”、“飘荡”、“散”这一系列形容,让这个明媚得毫无杂质的场面笼罩上了娇弱无力的气质,显得脆弱不堪。诗人就是这样巧妙运用了一系列矛盾的修辞,创造了一个非常奇特的境界,道尽了暮春黄昏、雨后黄昏所予人的特有感受:有着一切象征生命力的因素,似乎也是生机勃勃,但却处处暗含着颓亡的迹象,生命力在这个时刻,恰恰显得格外脆弱,不堪时间消磨。
毛文锡一首《虞美人》的下半阕表现了非常相近的意境:
玉炉香暖频添炷,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沈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静垂在夕阳下的珠帘,有缕缕细弱的香烟从长长的珠串间飘出,这种物质之间在质地与形态等多方面形成的对比,一定给当时词人深刻的印象。如果说,以上所谈到的作品,都是利用玻璃珠帘的介入,形成一个个明亮到照眼的场景,那么,与之相对的另一种倾向,则是围绕着珠帘,营造一种异常清寒的夜的情境。如白居易《空闺怨》:“寒月沈沈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如李白使用了“白露”一样,白居易在这里引入了“秋霜”,此外还有珠帘上的梧桐映影,以及涩手的铁剪刀,无非在于突出“冷”与“孤寂”之感。温庭筠是珠帘的眷恋者,也是营造这一类意境的高手,如他著名的《菩萨蛮》的上阕:“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是一个何等晶莹透明的夜啊,真是像水晶一般纯净,纤尘不染。他似乎喜欢把当时贵族卧室里各种透明或半透明的、质地滑亮坚硬的器具,与丝绸、女人头花等柔软绮艳之物,乃至对女人的体温与体香、气息的暗示,交融在一起,因而别有特色。最典型的还是《春愁曲》,在写了轧轧而下的珠帘之后,是:“远翠愁山入卧屏,两重云母空烘影。凉簪坠发春眠重,玉兔煴香柳如梦。锦叠空床委堕红,飔飔扫尾双金凤。”围绕着睡床的屏风绘有山水,画意清远;地上的熏炉中,双层的云母隔火板上朦胧映出炭火的红光。接着出现了睡梦中的女人的形象,在春寒中,发簪也带着凉意,但床角的兔形小薰炉里香料暗燃,皱叠如浪的红锦被上是拖着长尾、展翅对飞的金凤纹样。温庭筠是质感的大师,是物质世界的敏锐者,华丽但并无生命的日常物品,经他笔触一点,便魔幻般地有了生气,一个个都变成了暗夜中的精灵,随着夜的节奏轻轻呼吸。
在传统文学的意境营造中,竟会出现玻璃的闪光,这是很有趣的现象。已经有学者指出,历史上外来玻璃器的不断传入,实际上已经影响到了古代中国人的审美观。具体到珠帘,则应被视为玻璃珠在世界范围内流通和传播的历史的一部分,或者说,是这种世界性的文化、经济现象在波及传统中国之后所留下的一声拖得长长的余音。明显的是,在中国,随着玻璃制造技术的不断发展,到了唐代,玻璃珠已经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但玻璃珠所曾经激起的激情,造成了珠帘在现实生活和文学创作中的持续存在。换上像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作者)这样的外国学者,如果让他发现“珠帘”这一因素在中国文学中的小小存在,那么,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他或许会认为这是一种全然的外来趣味、异域情调在起作用。但是,以上所引诸诗,又有哪一首的意蕴不为我们熟悉?不符合我们心目中的“传统”诗境?实际上,在传统中国这样一个客观上完全是开放性的文化体系中,原本就很难分清什么是“本”,什么是“异”。
还要一提的是,到了明清以后,在中国人的生活中,特别是上层社会的生活中,玻璃珠帘似乎失去了位置,《金瓶梅》、《板桥杂记》、《红楼梦》等经典中,都不见它的痕迹。(谁能想象荣、宁二府中挂玻璃珠帘?)诗词、戏曲中不免提及,但那是在用典,而非写实。应该说,在明代,珠帘还没有完全绝迹,明人孙庭铨《颜山杂记•;琉璃》中就记载了一种“青帘”:“琉璃之贵者为青帘。”其光色是“取彼水晶,和以回青”,在制造透明水晶玻璃的原料中掺入青色原料;其形态是“如箸斯条”,“纬为幌薄”,用细长的玻璃管串遍而成;其用途却是“用之郊坛焉,用之清庙焉”,只出现在祭祀神与鬼的场所。那效果则为“影动几筵,光浮御屏。栖神象玄,以合窈冥”,光影有种阴森森的气氛,让人一看就联想起冥界,大概有点接近恐怖片的镜头!到了清代,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竟然疑问道:“然元人马祖常有《琉璃帘诗》云……琉璃安可作帘?且诗云‘万缕’,必非方块玻璃,盖即今之料丝耳。”已经完全不明白“琉璃帘”乃是用琉璃珠串做成的,可见当时人对这种帘子十分陌生。这一现象,如果仅仅从审美趣味的角度解释,也是不够的,因为明代的宫廷和市民文化都是明艳奔放的性格,清代宫廷和贵族文化则是繁复、富丽中的典雅,用我们经当代文化调焦而成的斗鸡眼的眼光来看,都够“俗”的。按说,玻璃珠帘的晶莹亮丽,与这两个时代上层社会的趣味并不矛盾,所以,如果说珠帘是因为样子比“湘帘”“俗”才进不了大观园的,恐怕难以服人。谈论珠帘的消失,恐怕也要与谈论它当初的出现一样,从文化、科技、经济,从本土传统与外来影响(或它的消失),乃至从时尚的递变等多个角度,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