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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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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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Pāliāsīyati
这是一篇比较短的论文,但是对巴利文āsīyati这个词的来源,却做出了可以肯定是正确的答案。许多巴利文学者都对这个词的来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的目光都为巴利文所限。我是第一个冲破这个限制的。我在混合梵语里找到了这个词,而且根据上下文,提出了我的看法。
四、《应用不定过去时的使用以断定佛典的产生时间和地区》
这是我在哥廷根大学继博士论文之后最长的一篇论文,用了我几年的时间。……我原来并无意写这样一篇文章。但是,多少年来,在阅读许多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时,我逐渐注意到了不定过去时这个通常并不太常见的语法形式,做了一些笔记和卡片。积久渐多,综合起一看,顿时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于是就对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认真严肃地注意起来,仔细阅读,特别注意不定过去时。有的同一部佛典,最初的文本可能只有一种,后来由于梵文化的原因,文字有了改变。专就不定过去时而论,有的被保留下来,有的就被替换掉。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语法现象。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这就是我要探讨的问题。
有不少用混合梵文写成的佛典,明显地可以分出两种文体来:早一点的和晚一点的。佛典的编纂者几乎都“代圣人立言”,把自己编的经说成是“佛说”的。《大藏经》里面有大量的“佛说这种经”、“佛说那种经”,都根本不是“佛说”的。还有一种常见的现象:一个和尚在写一部经,他眼前有现成的古本,于是他就从古本抄一段,自己又加上一段。他就这样编下去。如果他肯用一点心的话,他至少应当把书本的文体和他自己的文体统一一下,把分歧很大的地方抹抹平。但是有时这一点力他们也不想费,尽量抄开,抄开。因此有不少留传下来的佛典在文体上有明显的分歧。要区分新旧文体,易如反掌。
在佛经中还有一种情况:有时,一段古经——即使是古经,也很难说就是从“原始佛典”(Urkanon)抄来的。关于“原始佛典”的问题,有人主张有,有人坚决否认,我属于前者…后来被许多用不同文字纂成的佛典辗转抄录,抄录一遍,文字改动一点。改动的原因有的是由于方言的不同,有的是由于地域的不同,有的可能就属于“梵文化”的问题。不管怎样,文字反正是改动了。如果细心注意这种改动,就能发现一些新问题。
我注意到了这种改动了,我发现新问题了。新问题中最突出的就是不定过去时的改动。我的探讨是从Mahavastu开始的。H。Oldenberg写过一篇关于Mahavastu的论文。他明确无误地在这一部佛典中分出了两种文体:一老,一新。证据确凿,无可怀疑。我从中引了几段,用与之相对应的古本,比如
Mahavagga、Dighanikaya等来对比。结果是,新本里面几乎没有不定过去时,旧本里则有不少。这些老本里面的不定过去时,到了新本里,则被其他形式所替代,有的是过去时,有的是未完成时。这同样的现象我又在其他佛典中发现,比如Divyavadana、Lalitavistara等等。之后,我又考察了许多佛典,包括巴利文佛典、大乘佛典在内,专门探讨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现象。结果是一样的。我的结论是:老的佛典中不定过去时多,而新的佛典则少,甚至根本没有。
以上讲的是时间问题,佛典产生的地域有没有问题呢?我的极其肯定的回答是:有的。这里就牵涉到印度佛教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有没有所谓Urkanon(“原始佛典”,Luders常用这个词)呢?西方梵文学者对此有完全针锋相对的意见,一派说有,一派说无。前者的代表人物是HeinrichLuders,后者则以一部分德国学者和一部分法国学者为代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我自附于Luders一派。真理并不决定于人数的多少,有时候,特别是一种新学说初出现时,真理是掌握在少数人,甚至一两人手中的。我认为,Urkanon就是如此。Luders曾在很多地方讲到“原始佛典”的问题。他逝世后由他的徒弟,我的老师Waldschmidt把他生前想写而且也确实写成了关于Udanavarga的文章(此文由于战争关系已丢失)的侥幸留下的卡片等东西编纂整理成了一部书《原始佛典语言的观察》(BeodachtunguderdieSdrachedesbuddhistischenUrkanon),充分说明了佛教原始经典的语言特点。有这样一部原始佛典存在,是无可争议的。……据我的看法,Luders所说的佛典决不是像后来包括经、律、论三大部分的整整齐齐的经典。“原始佛典”的形成,应该同中国的《论语》差不多。孔子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牢牢记了下来,结果就形成了《论语》这样一本书。释迦牟尼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他经常向弟子们说的一些话,弟子们记在脑子里。与孔子时代不同的是,释迦牟尼时代印度还设有文字,弟子们只能依靠记忆。佛祖最初讲的不出他在菩提树悟道时想到的那些“道”,不出十二因缘、四圣谛一类。他经常讲,弟子们记在心中。以后就以此为基础,像滚雪球那样越滚越大,最后才形成了具备经、律、论的《大藏经》。西方一些学者反对“原始佛典”的一些说法,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在上面想象的那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过程,硬说释迦牟尼刚涅槃以后不久不可能有完备的佛典。Luders从来没有说过有完全成一套的佛典。我同意Luders的说法,我要捍卫他的说法。在欧洲一些国家,只有少数德国梵文学者反对这种说法。在法国和比利时,则几乎所有的梵文学者都反对。我发现,欧洲梵文学者中,门户之见还是相当严重的。我并不是因为在德国留学才成为“德国派”的,我的无上标准就是真理。我总感觉到,欧美一些梵文学者,方法不严密,偏见根深蒂固;同他们写文章辩论,好像是驴唇不对马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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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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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反对“原始佛典”,他们也就反对“原始佛典”最初是用东部方言,Luders称之为“古代半摩揭陀语”纂成的。Luders在上面提到的那一部大著中以及在许多论文里,都十分明确地讲到东部方言的特点,详细的例子请参阅该书。其中最明显的,简直是无法驳倒的,我认为就是名词阳性复数的体格和业格,甚至阴性名词也包括在里面。古典梵文名词阳性复数的语尾体格是ah,业格是an,而在东部方言里则变成了ani,体业相同。如果仅有少数几个例子,可能解释为词类变换,由阳性变为中性,因为中性名词是这样变化的。但是例子极多,多到无法用词类变换来解释的程度。一个崇尚实事求是的学者本应该承认这个事实的。然而不然,有一些学者,举不出理由,硬是不承认。
我是笃信有一个最初用东部方言纂成的(还不能说“写”成,因为当时还没有发明文字)“原始佛典”的。我在同一部佛典的较古的部分中找到许多东部方言的特点。我在上面已经说到,“原始佛典”的语言是东部方言,古代半摩揭陀语。我着重寻找了古典梵文阳性和阴性名词复数体格和业格的语尾是ani的单词,数量颇大。(请参看《印度古代语言论集》,28l页—290页。)这样大量的例子,西方一些梵文学者硬是视而不见,殊不可解。抱这种态度来研究学问,真不免令人忧心忡忡。
总之,一句话在这些有东部方言特点的较古的部分中,不定过去时也就多。到了东部方言特点逐渐消失了的新的部分,不定过去时也逐渐为其他语法形式所取代。因此结论就在眼前:不定过去时这个语法形式最初流行于东部方言纂成的接近“原始佛典”的一些佛典中。在晚出的一些怫典中就构成了两部分中的较古部分;在较晚的或者较新的部分中则逐渐消失。我个人认为这个结论是持之有据、言之成理的。
但是,有的学者,比如Lamotte之流则表现了颇为奇怪的态度。他对我提出的那一些东部方言的特点,横挑鼻子竖挑眼,挖空心思,找出个把例外,以期推翻全部例证,方法既不周密,论证亦复牵强。说实话,这种治学方法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恭维。我已经习惯于德国学者(有少数例外)的那种坚实、周到、细致、彻底的,几乎是滴水不漏的治学方法,对其他国家的一些梵文学者,比如Edgerton、Lanotte等等那种轻率的作风,总觉得不是味儿,总觉得,做学问不该这样子。
季羡林这四篇论文,第一篇由西克教授推荐,发表在著名的《德国东方学会杂志》上。第二篇和第四篇,分别由西克教授和瓦尔德施米特教授推荐,刊登在哥廷根科学院的院刊上。熟悉德国学术界情况的人都知道,这两份刊物都是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性刊物,在上面发表文章的,多是院士一级的学者。季羡林当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至三十出头的小伙子,竟能在上面发表文章,是极为罕见的,也是一件十分光荣的事。可惜由于原文是德文,在国内读过这几篇文章的人数甚少,介绍季羡林学术成就的人,也大多因为不懂德文、梵文、吐火罗文,而无法介绍。自己的得意之作缺少“知音”,使他感到无奈。为此,他感叹道:“说句老实话,我真感到多少有点遗憾,有点寂寞。”
时间到了1945年春天,二战局面急转直下。美英和苏联的大军,从东西两方面攻入德国境内。德国军队节节败退,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4月8日,美国坦克终于开进了哥廷根。这一天,季羡林在日记中写道:
Keller(指种鲜菌的山洞。当时作为防空洞使用。——笔者注)里非常冷,围了毯子,坐在那里,只是睡不着。我心里很奇怪,为什么有这样许多人在里面,而且接二连三的往里挤。后来听说,党部已经布告,妇孺都要离开哥廷根。我心里一惊,当然更不会睡着了。好歹盼到天明,仓猝回家吃了点东西,往Keller里搬了一批书,又回去。远处炮声响得厉害。Keller里已经乱成一团。有的说,德国军队要守哥城;有的说,哥城预备投降。蓦地城里响起了五分钟长的警笛,表示敌人已经快进城来。我心里又一惊,自己的命运同哥城的命运,就要在短期内决定了。炮声也觉得挨近了。Keller前面仓皇跑着德国打散了的军队。隔了好久,外面忽然安静下来。有的人出去看,已经看到美国坦克车。里面更乱了,谁也不敢出来,怕美国兵开枪。结果我同一位德国太太出来,找到一个美国兵,告诉他这情形。回去通知大家,才陆续出来。我心里很高兴,自己不能制止自己了,跑到一个坦克车面前,同美国兵聊起来。我忘记了这还是战争状态,炮口对着我。回到家已经三点了。
随后,年轻英俊的美国大兵便大摇大摆地徜徉在哥廷根的大街上。德国人对自己国家一夜之间沦为战败国,感到茫然、忧心忡忡,不知美国占领军会怎样对待他们。然而,季羡林和其他中国留学生此时的心情与德国人大不相同。中国是二战盟国之一,是胜利者。中国留学生一夜之间,由“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客”。当季羡林同几个中国留学生,向美国驻军亮明了身份后,立刻受到了优待:每天可去领新鲜牛肉和大米。他把这些宝贵的食物拿回家,交给女房东欧朴尔太太,由她烹调好后,两人共同享受。就这样过了一段颇为美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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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梵文学界的殿堂(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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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终于结束了。季羡林准备离开哥廷根回国。但是,一想到要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哥廷根,又感到依依不舍。他写道:“当年佛祖规定,浮屠不三宿桑下。害怕和尚在一棵桑树下连住三宿,就会产生留恋之情。这对和尚的修行不利。我在哥廷根住了不是三宿,而是三宿的一千二百倍。留恋之情,焉能免掉?”哥廷根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过他的足迹;每一粒石头子,仿佛他都踩过;每一座商店,他都进出过无数次;街上的每一个行人,他都似曾相识。那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绵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时从雪中探出头来的花朵,晚秋群山顶上斑烂的红叶等等,这一切,无不牵动着他的情思。让他难舍难分的,还有古老的哥廷根大学和那些尊敬的老师。还有像母亲一样慈祥的女房东欧朴尔太太。还有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忘的往事,顿时涌上心头,使他彻夜难眠。当然,最使他难舍的是美丽的伊姆加德。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这个海外游子已经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