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诗集-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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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命的灯熄灭的时候我的眷恋，我的祝福，我的爱将化作一朵
永远永远
在空中飘流的云？ 。
１９８２年７月
呼 唤
“小心，小心，小心！”
在我的人生长途上
常常有人对我
这样亲切地劝诫——
有时是慈祥的母亲
有时是热恋的少女
有时是忧虑的妻子
有时是诚挚的友人
而我总还是，常常
在崎岖的路上跋涉
在荆棘丛中摸索
在深谷的峭崖边跛行
有时候——
我的手划伤了
我的脚肿大了
我的衣服撕破了
我跌倒了
躺在泥泞中
头上呼啸看风暴
炸响着惊心动魄的雷鸣“小心，小心，小心！”但我总还是不能
停住我的脚步
因为我的耳边，常常
还响着另一个更严峻的声音：“向着我来！前进！前进！”１９７
９年
心的颤栗
“？？痛苦的是
我不能求得心的平安
？？呵，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有一个人弥留时，这样吐出他最后
的叹息当他向世界告别的时候为什么他的心这样沉重？他曾经欺骗过一个朋
友，或是诬谄过一个同志吗？
他曾经背叛过年轻时的誓言和理想吗？他曾经玷污了圣洁的爱情
吗？他曾经用谎言掩盖自己的过失吗？他是不是在火热的斗争中动摇过在刀
光剑影下屈服过？他是不是出卖过自己的灵魂？使他愧疚的是哪一个人，哪
一件事？使他痛心的是哪一个阴暗的日子，哪一处泥潭，哪一次心的迷
失？？？？？
谁知道他说这话时的心情？谁能窥探他内心的秘密？呵，原谅他，
宽恕他吧而且，但愿他安息
既然他在最后的时辰
在最后的良知中
这样严厉地审判自己
而且，活着的人们
也应该想一想
当我们自己
向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能问心无愧地
面对自己的一生吗？
——我承认
那个人的忏悔
引起了我深深的心的颤栗？？１９７９年
风铃——铁马
一个古老的黑色的风铃（古时挂在飞檐下的铁马）挂在我的窗前
当夜半风来
我在迷朦的梦中
常常被它惊醒——
那低微、清脆、悠远的铃声叮叮、叮叮、叮叮？？在一个世纪又
一个世纪的风中它的低微、清脆、悠远的铃声曾陪伴慈母缝衣的青灯吗？曾
引导寂寞的少女进入美丽的梦境吗？曾摇落深闺中怨妇的眼泪吗？曾应和悲
愤者忧国的长吟吗？曾勾起戍边战士的乡情吗？？？？？
在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风中它亲见多少高楼倒坍，多少花开花
落它自己也渐渐剥落、苍老了而它的声音还是葆有永远的青春叮叮，叮叮，
叮叮？？没有思古的幽情也从来不需要晚祷而我还是喜爱
它的低微、清脆、悠远的铃声叮叮，叮叮，叮叮？？——一声纯
洁的呼唤
一声亲切的叮咛
一声明智的警告
使我从迷朦中醒来
使我在古老而又年轻的铃声中沉思：像静谧的湖水，映照彩色的
天空
我用明净的心去映照
自己的灵魂和沸腾的人生叮叮，叮叮，叮叮？？１９８０年
再过神女峰
在湍急的江流上面
在雄伟的群山中的一个峰巅在缥缈的烟云中
高高地站着一个神女
当我少年时，第一次
乘风破浪奔出家门
我惊喜地仰望过她，我爱她却又同情她的寂寞和孤独四十年后，
我又看到她了在细雨和云雾中还是那样静穆、安详、飘逸我又羡慕她的青春
永驻那细雨是你为我流下的泪珠么呵，不要怜惜我
满头华发还在大江上奔波吧亲爱的神女
我爱这波涛汹涌的道路和大江上的风风雨雨
１９７９年
无 题
我在大沙滩上写下一行行字海浪翻滚着涌来
将那卷走了
我在沙滩上面向大海歌唱海风飘飘着飞来
将那带走了
于是
我在海涛上读到了我的诗在海风中听到了我的歌声１９８４年
重庆，我又来到了你身边
好多年，好多年
有几首诗激荡在我心中其中有一首是献给你的重庆！
在抗日烽火高举的岁月我，一个初中毕业生
怀着破碎的心
告别了破碎的家乡
跋涉过流亡的长途
爬上你破乱、拥挤
而又高高的朝天门
在你起伏不平的坡道上奔波了八年——我的珍贵的青春！化龙桥、
海棠溪、黄桷镇
？？都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歌声。我的双手常常插在空空的口袋中而我
是富有的：
纯真的友谊，朦胧的爱情闪光的希望，美丽的憧憬？ 。？ 。
我用年轻人的眼睛
凝视着面前的世界
啊，浓雾弥漫的山城
——一幅光明与黑暗
交织成强烈对比的油画：这边是敌机轰炸后留下的废墟那边是闪
着华灯杯影的高楼
这边广场上传来雄壮的《黄河大合唱》那边大厦中轻飘过来靡靡之
音？ 。我被封锁在群山中间在我的梦中，常常震荡着陕北欢快的“信天游”
闪耀着大海的波光、帆影。终于在那一天
——一个用红字铭刻在心的日子在靠近红岩村边的一棵大树下我
举手宣誓：将生命和鲜血奉献给一个神圣的理想——开始了生命真正的行程
我在大江中学着踏浪击波我在大雾中纵情歌唱
——在严酷的斗争中
我是一个幼稚的学生
在精锐的队伍中
我是一个没有学会射击的新兵当离开你回到故乡时
我欢跳着挥手向你告别而随着岁月的流逝
又萌生着对你的思念
因为，在你的怀中留下了多少青春的回忆因为，是你的
既有圣火又有毒焰的熔炉
锻炼了我，陶冶了我
给了我结实的身体和火焰的心！
四十年，四十年了
今天，我又来到了你身边（你知道我又跋涉了怎样的长途么？）
重庆！
当远远地望到
壮伟的朝天门时
我的心狂跳着
我看到：
一个在过去的废墟上矗立起来的新生的城，庄严的城，光辉的城
扬子江和嘉陵江的水
照样奔流
而我听到的是
历史长河汹涌的涛声
我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大街上多少人（健在的和离去的）多少如
梦如烟的往事
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不想在怀旧的心情中去寻觅青年时代的足迹去倾听青春之歌的
回音我要去寻找
红岩村边，听到我当年誓言的那棵大树
让它看一看
那个青年又回来了
他已不复年轻
但胸中跳动着的
还是那一颗火焰的心！１９７９年
暗夜中的歌声
我来到嘉陵江边，寻找当年的一个古旧的渡口。我是被一个记忆牵引
来的。三十八年前的一个落雪的冬夜，我提着一个小包到这里，要过彼岸去。
我是急急忙忙地从风雪中赶来的，却还是太迟了。暮色笼罩着大地，渡口已
经没有船。飘雪的江上静静的，只听到轻微的汩汩的江水声。我拍了拍身上
的雪花，在一块冰凉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天更黑了。我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凉
意。那不仅是因为夜寒。我已不能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我是被迫离开的。
附近又没有什么可以落脚的处所。那么，我将怎样熬过这个长夜呢，而且还
落着雪。
我感到焦灼而又有些凄惶。风吹着，雪落着，轻微的汩汩的江水声。
突然，一个女子的嘹亮的歌声在黑夜的寂静的江面上升腾了起来，唱的是当
时流行的苏联歌曲《夜莺曲》。我赶紧站了起来，望向江面，雪花在暗空中
闪烁。看不到船影，但歌声渐渐向着这边飘浮。 河边林中夜莺在歌唱，
为什么歌声充满忧伤？可爱的人儿最难忘，勇敢进取莫再忧伤！
我从来没有在歌声中感到这样大的喜悦和感动，有如这个冬夜在这个
荒凉的渡口所感到的。在渐渐飘浮过来的歌声中，我终于看到了一只船影，
近了，更近了？ 。小船停靠在渡口边，歌声停止，一个少女从船上跳了下来，
一闪就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没有看清她的脸。我上了船。
不久，歌声又在那边河坡上响了起来。船到了江心，听着少女的歌，
我望着彼岸的灯火？ 。——我永远记住了在这个落雪的冬夜，黑暗的江面上
的青春的歌声。
三十八年后，我又来到了嘉陵江边，想寻找当年那个渡口。我没有能
找到，我只揣测着大约是这个地方。一切都变了。
我站在夏日的阳光下，望着流淌着的绿色的嘉陵江。当年载过我的那
只小船呢？那个歌唱的少女呢？？ 。我想起了两千多年前那个老者的话：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且，我似乎还听到了那江上的歌声： 唱
吧，唱吧，尽情地唱吧，？ 。？ 。勇敢进取莫再忧伤？ 。１９８０年
最老的朋友的关切和祝
我看见你诞生，听见你的第一声喊叫我牵着你的手，帮助你蹒跚学步
我教你认字，教你唱歌，教你念诗教你爱阳光，爱生活，爱真理我指点地图
教你认识世界告诉你哪里是大陆、海洋，哪里是沙漠、深谷当我面临风暴，
我回过头来痛心地看到你幼小的身上也披满了风雨我怀着受伤的父亲的心想
念你当我在高窗下陪伴着孤独我欣喜而又担心，看你第一次拍击翅膀飞出温
暖的小巢，冲向长空你追逐白云，你俯向林莽你迎着太阳，你冒着急雨？？
我的心应和着你翅翼的节拍跳动随着你矫健但还幼弱的身躯起伏呵，不再属
于我，你是大地的女儿生活是最大的熔炉，斗争是最好的教育我宁愿看到你
受伤的翅膀不希望你手指上佩戴着闪光的珠玉我宁愿你在电闪雷鸣的大海上
出没不希望你在柔和的灯光下与平庸安居向上，向上，能够飞得多高就飞多
高吧向前，向前，永远不要留连，不必回顾你使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我也
有过光辉的梦想，热切的追求我也高飞过，我也跌落过，我也曾攀登过险峰
和穿越过幽谷现在，我暂时栖息在峭崖上目送你在无际的青空飞翔而无论你
飞到哪里，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的是你最老的朋友的关切和祝福１９７９年
一个少女的回答
不要向我夸耀你的才能浅浅的溪流高声喧哗
而我爱大海——
那样辽阔而又深沉
不要向我急于倾吐你的感情让你漂亮的言词
投入时间的熔炉去燃烧看看是砂石还是真金
一个古老而又常青的谜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爱情我将庄严地沉默
因为我太幼稚，也还年轻我只知道那是一个神圣的字说出它时，
要有诚恳的心而为了得到它
必需用烈焰焚冶自己的灵魂１９８０年
我还记得？？
是的，我还记得绿色的嘉陵江记得黄桷树——那个临江的小镇记得那
个夏天，第一次的握手记得你的破皮鞋，泛白的黑衬衫记得你的诚挚的谈话，
热情的歌声记得你是怎样嬉笑着在沙滩上跳黑人舞记得深夜我们穿过那条小
巷时你是怎样幸福地微笑着凝望一面纸窗前的一个少女的祝福的灯记得我住
过的那座小土屋我们在烛光下谈天、写诗、编刊物有时耳语，有时激烈地争
论记得我在那个冬夜的出走身上披满了大雪而你送行的诗篇温暖着我的
心？？？？
我怎么能够忘记这一切呢？我怎么能够不珍惜这一切呢：那梦想
和誓言，那纯洁的友情那永远照耀着我们的灿烂的青春？？１９８０年
听 歌
终于又听到你歌唱了
在春天，在一个阳光明丽的清晨在那些严寒的日子里
我曾经在风雪的窗口倾听而你的歌声和你一道消失我望着苍茫的大
地，怀着祝福的心一个比雷声更沉重的休止符你用沉默盖过一切喧嚣在这个
早晨，你又放声歌唱着诚挚地倾吐你的渴望，你的爱情和祖国一道越过灾难
和痛苦的岁月你的歌声比当年更激越，也更深沉我倾听着，我在含泪的眼中
看见一个比当年更坚强也更美丽的灵魂１９８０年
青春小鸟
——给冀汸和绿原
“太阳下去明朝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
飞去无影踪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有三个年轻人，当年
在绿色的嘉陵江边
放声唱着这支歌，
青春小鸟飞翔在
他们心中，
歌声震荡着欢乐。
四十年——风风雨雨的四十年后，
在绿色的千岛湖上，
这三个人——已不再年轻又一次聚会了，又一次唱起了这支歌，
他们的心和歌声一道
击扑着翅翼
凌空而上
在群峰波光间
将青春小鸟追逐？ 。
１９８６年，千岛湖上
从夜的抒情到阳光下的抒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