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作者:未知-第7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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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甚至宁愿整日无所事事,宁愿为他的花草树木,鹦鹉和书籍消磨时光。骑兵队长维许瓦密特拉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男人,是一个狂热的主战派,相信必能打胜这场即将来临的战争,他的主战热情仅次于普拉华蒂。在她眼里,达萨同维许瓦密特拉相比,不论从哪一角度来看,后者总是更胜一筹。
达萨并非没有注意到他妻子和维许瓦密特拉的过分亲近,她不但表示欣赏他,也听任自己受他欣赏,听任这个勇敢快活、也许有点肤浅,甚至不大聪明的军官奉承自己,用他男性的笑声,结实美丽的牙齿,还有那些精心修饰的胡子。达萨看到这些未免感觉苦涩,同时又颇为轻蔑,因而采取了自我欺骗的不屑一顾的态度。他既不侦察他们,也不想知道他们的友谊是否已经越出了人们允许的界限。达萨像以往对待一切不幸事件那样,看着普拉华蒂和英俊骑士之间的恋情,看着她那种显示钦佩他更胜于自己欠缺英雄气概丈夫的表情,习惯地采取了漫不经心的冷漠态度。
不论是妻子的不贞和背叛,还是她对自己耽于沉思默修所表示的轻视,这一切全都无关紧要,事情业已发生,而且还在发展,就如同战争和灾难正在不断向他临近一样,他对这一切无计可施,也无可作为,唯有忍受而已,因为达萨这种类型的男子气概和英雄本色就是忍辱负重,而不是进攻和征服。
如今,不管普拉华蒂和骑兵队长之间的相互爱慕之情,是否已经逾越了道德许可的范畴,达萨还是认为,普拉华蒂总比他本人的罪责要少。他,达萨,是个思想者和怀疑论者,自然懂得把失落幸福的罪责委罪于普拉华蒂,或者认为她应当承担一部分责任。不管怎么说,他陷进这个爱情、野心、报复和掠夺的陷阱,原因就在普拉华蒂。每当达萨从这个角度考虑的时候,他还会怪罪爱情、怪罪女人,还会怪罪应对世上一切承担责任的性欲快乐,还会怪罪整个的唱歌跳舞,和整个的纵情声色…一耽于情欲,通奸,自杀,谋杀,直至战争。但是,他在联想过程中也清楚地意识到,普拉华蒂并没有罪责,也不是灾祸的原因,倒是一个牺牲品,因为不论是她的美,还是达萨对她的爱,都并非由她自己所造成,当然也无可指责。事实上,她不过是太阳光束中的一粒微尘,滚滚河流中的一个波浪而已。对达萨来说,摆脱女人和爱情,摆脱享乐和虚荣,正是他自己一个人应当完成的事情。他要么呆在牧人群里做个快乐满足的牧人,要么克服不可思议的障碍走上通向瑜伽的神秘道路。
他达萨自己疏忽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自己,他没有响应成为伟大者的召唤,或者应当说他未能忠贞信守自己的使命,以致最终赋予妻子名正言顺的权利:她眼中的丈夫只是一个懦夫。此外,她还给了他一个儿子,这个漂亮而娇弱的男孩,他为这个男孩担心害怕,日夜不安,然而这却也让自己的存在具有了意义,给他的生活增添了价值,是的,事实上也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一种确实是又痛苦又恐惧的幸福,不过依旧是一种幸福,完全属于他的幸福。如今他得为这种幸福付出代价了,付出他内心的痛苦和辛酸,付出他准备奔赴战场战死的决心,付出他自觉趋向死亡命运的意愿。
这时候,邻国的戈文达国王正在倾听那个被杀的纳拉之母的教唆和蛊惑,那位任凭邪恶记忆作祟的勾引者挑动戈文达越来越频繁地侵略和挑衅,手段也越来越无耻了。达萨唯有与强大的邻国加巴里国王缔结同盟,才可能有足够的力量维持和平,并且强迫戈文达签订睦邻条约。但是这位加巴里国王,虽然对达萨颇有好感,却也是戈文达的亲戚,因而总是婉转回绝达萨求他结盟的每一种尝试。事情发展至此,已无躲避之路,想以理性或人性的名义维持稳定的希望也已破灭,命定的结局日益临近,只能承受了。于是就连达萨本人也几乎渴望战争了。事情既已无可避免,那么就让蓄积已久的雷鸣电闪快快爆发,该来的灾难快快降临吧。
达萨又一次拜访了加巴里国王,却只是徒劳往返,加巴里国王客客气气劝说他节制和忍耐,然而这种态度早已毫无用处。只剩下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如何对付武装进攻了。意见的分歧仅仅在于:对待敌人的下一次袭击,立即反击呢,抑或等待敌方主力大规模进攻时再作出反应,以便让全世界处于中立情况的人们都能看清谁是破坏和平的罪魁祸首。
而敌人那方,却毫不考虑这些问题,既不讨论,也不犹豫。有一天戈文达终于发动了攻势。戈文达导演了一场伪装的大规模进攻,诱使达萨带领骑兵队长及其精锐部队立即飞马驰向边界前线,当他们尚在中途时,戈文达率领主力部队已攻入国内,夺下了达萨的京城大门,包围了皇宫。达萨一听中计,立即折返首都。他知道妻子、儿子都被围困宫内,全城大街小巷都在肉搏血战中,他一想到自己的亲人和子民全都处于险境时,不禁心如刀割。于是他不再是一个厌战而且慎重的统帅,愤怒和痛苦使他内心如焚,驱使手下兵马疯狂似地赶回京城,发现全城大小街巷都在进行恶战,他突破重围冲进皇宫,像个疯人一样与敌人作战,整整血战了一天,直至黄昏时分体力不支终于倒了下来,身上有许多伤口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
当达萨恢复知觉时,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一名囚犯。这场战争已经打输了。他的国家,他的首都和皇宫都已落入敌人手中。他被捆绑着带到戈文达国王面前,那人挖苦地向他问候后,把他领进了宫里的一个房间,这正是达萨存放书籍的地方,墙壁上装饰着镀金的浮雕像,屋子里摆满了手抄的经卷。屋里一张地毯上,直挺挺坐着的是他妻子普拉华蒂,脸色铁青,她的身后站着几个武装的警卫。她的怀里横躺着他们的儿子,忏弱的躯体好似一枝被折断的花朵杆子,小小的脸蛋灰白暗淡,男孩已经死了,衣服上浸透了鲜血。当达萨被人带进来时,这个女人连头也没有转动,她没有向他看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不过达萨觉得她身上有了些奇怪的变化,隔了一忽儿之后,他才觉察到原因何在,普拉华蒂那一头漆黑秀发,他几天前看见时还那么乌黑光亮,如今却几乎花白了。普拉华蒂已经直挺挺坐了很长时间,男孩始终躺在她怀里,她瞪视着孩子,脸上神情木然,犹如一副面具。
“拉华纳!”达萨叫喊,“拉华纳,我的孩子,我的宝贝!‘他跪到在地,把脸俯向男孩的脑袋,又像祈祷似地默默跪在一声不吭的女人和死孩子身前,向两者表示哀悼,向两者致以敬礼。他闻到血和尸体的腥气,混杂着男孩头发上涂抹的芳香油膏的气息。
普拉华蒂呆滞的目光茫然俯视着父子两人。
有人碰了碰达萨的肩膀,是戈文达的亲信部下之一,他命令他站起身于,随即把他带走了。达萨没有对普拉华蒂说过一句话,她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达萨被捆绑着送上一辆囚车,抵达戈文达国都后又被关进了一座监狱,有人替他解开了部分镣铐,一个士兵拿来一壶水,放在他身前的石板地上,人们关上囚室门,上了锁,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达萨肩上的一个伤口火辣辣地灼痛。他摸索到那壶水,湿润了双手和脸部。他当然很想喝水,却克制注了,他暗暗思忖,这样可以死得快些。他还要等待多久呢,还要多久呢!达萨渴求死亡,就像他干燥的喉咙渴求饮水一样。唯有死亡才可能了结他内心的苦难,才可能熄灭自己心里那幅母子受难的图像。然而,在他集人间痛苦于一身之际,虚弱和疲倦向他施加恩惠,让他倒下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只是打了一个吨儿,很快就从瞌睡状态中清醒了,他想举手揉揉眼睛,却办不到,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双手正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他努力振作精神,使劲大睁双目,蓦然发现四周并没有什么牢墙,却是亮得耀眼的绿色光线,在树叶和苔藓上流动不停。他眨巴着眼睛好一忽儿,只觉得那绿光好像在无声无息而很剧烈地一下一下抽打着自己,他感到一阵恐惧的震颤穿过颈项直贯背脊,他又眨巴起眼睛来,脸容扭歪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呆住了。
他正站在一座森林里,双手紧紧握着一只盛满清水的水瓢。在他脚下,一道泉水注成的池塘亮晶晶地闪着棕色、绿色的斑驳色彩。这地方让他记起羊齿植物丛林后边的茅屋,想起在那里等待他取水回去的瑜伽长老。是的,当这位老人派他取水,而他请求对方略略讲解玛雅世界的时候,老人脸上的笑容何等奇怪。
达萨既没有打过仗,也没有丧失过儿子,他也没有当过国王,做过父亲,是瑜伽老人满足了他的愿望,向他展示了玛雅世界的真谛:皇宫和花园,阅读书籍和饲养鸟类,国王的忧虑和父亲的爱心,战争和野心,对普拉华蒂的爱恋和强烈猜疑… …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无——不,不是虚无,而是玛雅,这就是玛雅世界的图景!
达萨震惊地站停了,泪水布满了他的脸颊。达萨两手颤抖着,晃动了他刚刚替隐士盛满的水瓢,水溢出瓢边溅落到脚上。达萨觉得好像有人砍断了他的一条腿,又从他脑子里挖走了一些东西,突然间,他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他珍爱过的种种宝贵物件,他享受过的种种欢乐,他忍受过的无数痛苦,他承受过的无比恐惧,他曾亲自品尝的濒临死亡般的绝望感——统统都被人取走了,消灭了,化为了乌有,然而,却并非化为乌有!因为,记忆依然存在,所有的景象仍然留存在他的心头。他依然看见普拉华蒂庄重、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头上是忽然变得灰白的长发,怀里躺着她已死的儿子,似乎是她刚刚亲手杀了他一般,男孩横在她膝上就像一头野兽,四肢软软地耷拉着,又好像在轻轻晃动。
啊,他获得的玛雅世界体验是多么的快速,简直快得惊人,又多么的恐怖啊!
世上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可以被任意挪动推移的,许多年的经历皱缩成了短短的瞬间,无数杂沓纷繁的现实景象转眼间化为了一场春梦。也许,以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经历,也仅仅是梦里的故事吧:他是国王的儿子达萨,他的牧牛生活,他的婚姻,他对纳拉的报复,他避居在瑜伽老人的隐修地。——所有这一切,难道都是画上的图景,如同人们在宫殿墙上雕刻出的壁画中所见,人们看见了花卉、星星、鸟儿、猴子,还看见了诸神,一切都栩栩如生,活动于翠绿的树枝树叶间,却毕竟不是现实,不过是些绘出的幻象。如此说来,他此时此刻所感受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他从自己荣登国王宝座——到参加战争——到被囚狱中——这一场梦中醒来,直到他站在这一汪泉水之畔,手握这刚刚被摇晃出一点儿泉水的水瓢,连同他目前脑海里涌现的思想,——一切的一切,归根结蒂莫不诞生于同一来源,构成于同一材料,难道不皆是春梦、幻象、玛雅世界么?那么,他未来还必须经历的一切,还得亲眼去观看,亲手去尝试的一切,直至他的肉体生命结束——难道和过去的一切有什么不同,不论在性质或在形式上有什么区别么?一切莫不是游戏和虚假现象,泡影和梦幻,一切莫不归属于玛雅世界——人生的全部美好和恐怖,欢乐和绝望的画面,连同那燃烧般的狂喜和火燎般的灼痛。
达萨始终呆呆地站着不动,好像麻痹了,失去了知觉。他又晃了一下手里的水瓢,水溅出瓢边,再次浸凉了他的脚趾,流失在地里。他该做什么呢?把水瓢重新盛满,送还给瑜伽僧人,让他把自己梦中遭受的诸多苦难大大嘲笑一番?这么做对他可毫无吸引力。达萨垂下手里的水瓢,倒尽了水,把水瓢丢在苔藓上。然后,他坐下身子,开始在碧绿的苔藓地上进行严肃的思索。他已经做梦做够了,做得太多了,这一连串由经历、欢乐以及令人心寒血凝的痛苦所交融而成的疯狂般的恶梦实在让他厌倦了,因为它们顷刻间便在猛醒中化为了玛雅世界,让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呆的愚人而已。他已受够所有的一切。他已不再渴望妻子,甚至不再渴望儿子,他也已不想要什么王位,要什么胜利或者复仇,更不再向往幸福或者智慧,权力或者美德了。他已只是渴求静谧,寻求终结,他已不希望出现任何其他情景,除去制止这种永恒转动的人生轮回,停息这无穷无尽的人生画面,除了熄灭而外,他已别无祈求。他但求消灭自己、让自己永远静息,这不正是自己投入那场最后战斗时所希望的吗?当时他冲入包围圈,扑向敌人,见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