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球游戏 作者:未知-第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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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任何其他利益,包括国家利益在内,而牺牲真理意识,牺牲知识分子的正直,牺牲对于思想规律、法则的忠诚,都是一种叛逆行为。当真理在利益集团冲突中受到政治宣传损害,以致被歪曲、破坏,甚至受到了强奸,就像每一个个人,或者任何已经高度发展的事物,如语言、艺术等等已经受到的那样,——那么,我们就只剩下一个责任,为了努力挽救真理而奋斗,把挽救真理视为我们的最高信条。作为学者,却去宣传谎言,去支持骗人的谎话,不仅败坏了为人的准则,更严重损害着人民的利益,不论当时有多么漂亮的外貌,因为他污染了空气、土地、食物和水源,他毒害着人的思想和正义,助长了能够导致国家灭亡的一切邪恶势力。
因此,卡斯塔里人不应当成为政治家。倘若不然,他就得在非常情况下宁可牺牲个人,也不能牺牲精神思想。人的才智唯有在服膺真理的惰况下才是有益的、高尚的。一旦背弃了真理,不再敬畏真理,甚至出卖真理,人的才智便成了最可怕的恶魔,比任何本能的兽性更为邪恶,因为本能总还多少具有自然赋予的无辜性质。
尊敬的同事们,当国家和宗教团体面临危险时,我们的责任是什么呢?我把这个问题留给各位去思索。毫无疑问会出现种种不同意见,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我在对上述诸多问题进行了思索后,对我自己的职务和努力目标得出了一个似乎适合我个人的明确构想。这一构思引导我如今向尊敬的最高当局提交了一份个人申请,并以此作为我这份备忘录的结束语。
从职务来看,在组成我们行政当局的全体大师之中,以我的玻璃球游戏大师职务与世俗世界的距离最为遥远。不论是数学大师、语言学大师、物理学大师、教育学大师,还是其他学科的大师,他们从事的专业无不与世俗世界的同样领域具有共通性质。在我国一般学校——不属于卡斯塔里的普通中学里,数学和语言学均为正规基础课程,而天文学与物理学也都在世俗学校里占有一席之地,音乐则更为普遍,甚至连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可演奏演唱音乐。这一切学科全都由来已久,比我们宗教团体要古老得多,它们在我们组织诞生之前早已存在,而且会在我们消亡后继续存在下去。唯独玻璃球游戏是我们自己的发明,我们的专长,我们的宠儿,我们的玩物,它是我们卡斯塔里式精神、智慧的最微妙、最细致的表现。它也是我们宝藏中最无功利价值,却最贵重、最受宠爱、同时又最易破碎的珍宝。当卡斯塔里的延续成为问题之际,最先遭受厄运的必然就是这颗宝贝。这不仅由于它是我们财富中最易破碎的东西,还因为它在世俗人眼里无疑是卡斯塔里最无用处的东西。
我们可以想见国家一旦面临必须节省任何不必要开支时会采取的措施:减缩精英学校的经费;消减图书馆、资料室的维持和扩充基金,直至最后予以取消;降低我们的伙食标准;废除我们的添置服装费;然而我们这座大学里的所有主要学科都会获准继续存在——除了玻璃球游戏。归根结蒂,人们需要数学帮忙研制新式武器,但是,倘若关闭玻璃球游戏学园,废除玻璃球游戏,大概没有人相信,尤其是将军们不会相信,这可能对我们国家和人民造成哪怕极微小的损失。玻璃球游戏是我们整个建筑中最极端,也是最易受损的部分。这也许能够说明,为什么恰恰是玻璃球游戏大师——我们这项距离世俗最遥远科目的首脑——,最先感知我什]即将大难临头的原因,或者,池为什么是第一个向我们最高当局陈述这类危急感受的人。
因而,我把玻璃球游戏视作导致我们失败的原因——一旦发生政治动乱和战争。
届时,它必将一落千丈,迅速荒废,不论有多少人对它依依难舍,也无法修复它往日的容颜。在一场新战争即将爆发的气氛下,人们将不再给予它容身之地。它会毫无疑问地消失不见,就如同音乐历史中某些极端高雅的习俗一样,譬如一六零零年代左右那些由职业歌手组成的合唱队,或者一七零零年代前后每逢周日在教堂里举行的多声部对位法乐曲音乐会。当年人们得以亲耳聆听到的纯净之音,绝非今日任何科学和魔术能够加以重新恢复,并重现其光彩的。同样,玻璃球游戏也不会被人们遗忘,却永远不可能恢复其原貌,后代人中有志于研究它的历史,探寻其诞生、鼎盛和衰落遗迹的学者,将会嗟叹其瞬息即逝,更会羡慕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如此平静、如此文雅、如此和谐的精神世界里。
如今我虽然身为玻璃球游戏大师,却无能为力阻挡或延缓玻璃球游戏的衰亡,我无法完成自己的(或者我们的)使命。一切美,纵使十全十美,也都是须臾即逝的,很快就成了历史,成了人间的往事。我们懂得这一事实,我们也为此而内心哀伤,却从来不曾认真地试图予以改变,因为那是不容更改的。倘若玻璃球游戏有朝一日遭此厄运,对于卡斯塔里和整个世界都将是一种损失,但是,当那一时刻果真降临时,人们可能会疏忽这一事实,因为大难当头,人们肯定会全力以赴忙着挽救尚可救出的东西。不难想象,这会是一个没有玻璃球游戏的卡斯塔里,但是绝不应该是一个不崇尚真理,不忠于精神思想的卡斯塔里。缺了玻璃球游戏大师,我们最高教育当局的工作可以照常运行。然而,我们几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游戏大师”一词的原来含义,它原本不是我的职务专称,只是简简单单的小学教师称谓而已。而小学教师,任何勇敢而称职的小学教师正是我们国家所迫切需要的,我们卡斯塔里越是受到威胁,它的珍贵思想越是可能受到埋没,也就越发需要小学教师。教师比任何人员都更为重要,因为他们将要培养青年一代的衡量能力和判断能力,他们是学生们的榜样,开导他们如何敬畏真理,尊重思想,又如何运用语言。这些道理不只适用于我们的精英学校(它们迟早会遭到关闭的命运),也适用于世俗世界里的中等学校,那里正是教育和培养市民和农民,手工业者和士兵,政治家,军官和领袖人物的好所在,当他们还是孺子可教之时培植他们成材。那里才是我们国家建立精神生活基础的场所,而不是在我们的研讨班或者玻璃球游戏课程里。我们以往一贯向全国各地输送教师和教育工作者,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们全都是我们中的最优秀人士。我们今后当加倍努力才行。我们今后当不再依赖外面学校连续不断地向我们提供优秀人材以维持卡斯塔里的工作。相反,我们必须日益更多地向外界的学校提供一些责任重大而低级的服务工作,并把这种工作视之为自己任务中最重要和最光荣的部分,这也是我们必须认识而且扩展的工作目标。
上述便是我向尊敬的行政当局提出个人申请的缘由。谨此恭请当局解除我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官职,并派遣我去外界的普通乡村学校(规模大小不拘)服务,并允许我日后逐渐进选一批我们教会组织的青年教友组成办事机构,我将征召一些我可信赖的教师协助我的教育工作,以便将我们卡斯塔里的基本精神注入世俗青年内心,化为他们的血肉。
敬请尊敬的当局体察我的请求及其缘由,并请将决定赐复为荷。
玻璃球游戏大师谨上又及:请允许我引证约可布斯神父的一段语录,摘自我从他以往赐我的一次永难忘怀的教诲:“恐怖与极其悲惨的时代也许即将来临。倘若说在那种悲惨景况中还可能存在快乐,那么只可能是一种精神上的快乐,也就是回溯较古老的文明年代,展望未来代表愉快开朗精神的时代,否则唯有被物质彻底湮没了。”
德格拉里乌斯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材料在这份书面报告中采用得如此微少。克乃西特没有把最后的定稿请他过目。他确实看过初稿和二稿,那却是比定稿要详细得多。克乃西特递呈了申请书后,便静静等候行政当局的批复,比焦急的朋友耐心得多。克乃西特决定今后不再让德格拉里乌斯参与此事,便要求朋友不继续谈论这件事情,不过他也仅仅暗示说,要待最高当局作出答复,无疑是很长时间以后的事。
然而事实上复信比克乃西特预料的时间早了许多,以致德格拉里乌斯事先毫无所知。这封发自宗教团体总部所在地希尔斯兰的公函全文如下:致华尔采尔尊敬的玻璃球游戏大师阁下最敬爱的同事:团体行政当局和学科大师联席会均以非同寻常的兴趣阅读了您这封既赤诚又有见地的传阅信件。我们觉得您信中所作的历史回顾,与您对未来所作的充满忧虑的观察,均同样引人入胜,毫无疑问,我们中会有一些人因进一步思索您的想法而深受启发,您的许多想法确非无的放矢。我们所有人全都以欣慰和肯定的心情领会了令您感悟的信念——这是真正卡斯塔里的无私精神。我们知道,这出自至诚内心,出自已经成为第二天性的爱心——爱教育学园,爱卡斯塔里的生活和习俗,这是一种因关怀而过虑的爱心。此外,我们也以同样欣慰和肯定的心情认识了您这种爱心的弦外之音,它表露着牺牲精神、上进愿望、诚恳与热忱,以及勇敢特征。我们在一切特征中又重新认出了我们玻璃球游戏大师个人的品性,与以往我们对他的认识完全相符,我们看出了他的能力,他的热情,他的勇敢。那位本笃会著名人士的弟子不负老师教诲,他研究历史却不局限于纯粹的历史研究目的或者一定程度的美学游戏性质,而是努力把自己学得的历史知识直接应用于现实,促进现实,他的历史认识还迫使他提出了实践措施!我们看出,尊敬的同事,您躲避政治性使命,放弃显赫的职位,只求成为一个小学教师,去教育幼小的儿童,这完全符合您一贯的为人品性——谦逊地甘居下位。
上面所述乃是我们初读尊函获得的若干印象和引起的部分想法。您的大部分同事都有上述或者类似上述的反应。然而,我们行政当局对您所提出的警告和请求,并未能达成一致结论。我们曾就您提出的问题,也即我们的生存业已面临危机之事召开了一次会议,热烈讨论了危机的性质,发展的程度,甚至威胁是否迫在眉睫等等范围广泛的问题。显然,绝大多数同事都认真思考了这些问题,因而讨论之热烈超过我们的预期。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告诉您,大部分成员都没有支持您对问题的观点。您的观察历史政治的想象能力和远大眼光,受到了大家认可,然而您在种种个别问题上所作的推测,或者如我们所形容的预言,却没有得到普遍赞同,也可说是无人心悦诚服地接纳您的观点。即或是下列问题:教会组织和卡斯塔里秩序究竟在这一不同寻常漫长和平时期具有何等作用,甚至究竟能否在政治历史上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等等,也仅有少数几个人同意您的观点,而且还是带有保留看法的。
与会的多数人认为,当今欧洲大陆的平静局面,部分原因在于刚刚消逝的恐怖流血战争后继发的精疲力竭的症状,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当年的欧洲已不再是世界历史的焦点,也就不再是争权夺霸的场地了。我们并不想对我们团体的功绩投加丝毫怀疑的阴影,然而我们也不能认为,我们卡斯塔里的思想,我们的受静修培育的高度精神文化会具有塑造历史的力量,换句话就是:会对世界的政治局面产生活生生的影响,正如同这类虚荣野心与卡斯塔里传统精神的整个品性“风马牛不相及”一样。
关于这一点,早已有一些极为严肃的文章强调了上述见解,卡斯塔里从未谋求政治影响,更不愿干涉战争与和平进程,更毋庸说卡斯塔里可能制订诸如此类的目标了。
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卡斯塔里的所作所为无不依据理性认识,也无不以理性为内在基础,——这一切自然不可能说是世界发展历史,或者,至多有些持浪漫主义历史哲学观点的人在耽于神学与诗学之幻想时,才会这么说,也才会把充满谋杀和破坏的强权统治历史,解释成理性世界的手段。我们即使是迅速地短短一瞥人类的精神思想历史,也就立即明了,伟大的文化高峰时期完全不可能依据政治情况作出清晰阐释,不要说文化,或者精神思想,或者人类灵魂,具有属于其本身的独立历史。也就是说,在一般所谓的人类历史——无休无止的抢夺物资的斗争——之外,并驾齐驱着另一种看不见的、不流血的神圣历史。而我们的宗教团体仅仅与这一既神圣又神秘的历史相联系,从不与“真实的”残酷世界历史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