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谈文明冲突与文化演进-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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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的神灵在肉体上和我们人一样，甚至在一定意义上比我们人更发达、更美。希腊神话有两个基本特点：神人同形和同性。所谓“同形”就是神和我们一样，有着人的形态和肉体。希腊的神之所以被崇奉为神，不是由于他道德上的崇高，甚至也不是因为他比人更有智慧，而是因为他比人具有一副更加健美的肉体。男神之所以为男神，是因为他比男人更具有男性的特点；女神之所以为女神，也是因为她比女人更具有女性的特点。正是因其美，所以人们才将其奉为神灵。19世纪一位著名的美学家丹纳写了一本书叫《艺术哲学》，在这本书中他说：“希腊人竭力以美丽的人体为模范，结果竟奉为偶像，在地上颂之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因此，无论是希腊神话中的神明，还是希腊传说中的英雄，都具有人的形体，甚至比人更像人。正是由于希腊诸神在肉体上具有楷模性、典范性的特点，所以才被人们所崇尚。但是基督教的上帝却不是这样，耶稣也不是这样，大家都看过基督教最典型的象征，就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耶稣之所以让人们景仰，并不是由于他的肉体之美。首先，他的肉体不是完全袒露的，而希腊的神总是裸体的。希腊人是以裸体为美的，因为他们觉得裸体就是人的自然。希腊人觉得他们从自然中来，他们崇尚自然。因此对他们来说，最自然的无过于自己的肉体。其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他也没有发达的肉体，透过他的衣袍，我们可以看到他是羸弱的，是形容枯槁的。而且他的整个肉体也是痛苦的、抽搐的，不像希腊神灵始终给我们一种健美欢愉的感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对两者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常常对我的学生讲，当我们看到希腊神的时候，我们首先被他那种直接的感性力量所打动，我们感觉到的只有美。这个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我们通过我们的眼睛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当我们看到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圣像时，我们更多运用的是一种反思，而不是感觉。我们要进行一下思考，耶稣的肉体丝毫不美，他所能打动我们的是一种抽象的精神。当我们久久凝视着十字架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有某种力量正顺着十字架冉冉上升，我们会感觉到一种为了全人类的苦难而舍己救人的崇高。这种崇高实际上是一种精神性的美，需要我们通过反思才能感受到，它不是直接的。而希腊文化就不是这样，希腊文化给我们的感觉是直接的。
以上就是希腊神话的第一个基本特点，即“神人同形”。下面我们再来看看第二个特点，即“神人同性”。“同性”就是说神和人一样，有着人的喜怒哀乐。神之所以为神，之所以美，之所以受到希腊人的景仰，也是因为他有着人的七情六欲。他也会像人一样，有肉体的需要，有欲望，而且他也会犯错误。希腊的神经常会犯错误，有些神还很愚蠢，比如说众神之王宙斯就经常犯错误，经常受到别的神甚至是凡人的捉弄。然而，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显得可爱。而基督教的上帝则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他从来不犯错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让我们感到敬畏。他是另一种存在，和我们人没有关系。但是希腊神的可爱之处恰恰是因为他们常犯错误，有七情六欲。他们经常来到人间滋生是非，拈花惹草，而神到人间来偷情的结果，无一例外地创造了英雄。
我们讲希腊神话，严格地说应该是希腊神话与传说，神话是讲神的故事，传说是讲英雄的故事。那么什么叫英雄呢？英雄的英文是“hero”，而“hero”在希腊语中的原意是“半神”，即有一半是神的血缘。在古希腊的神话里，我们会发现一种非常有意思的现象：神与神相结合所生的无疑是神，人与人相结合所生的当然是人，但是只要神与人相结合，生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英雄，都是“hero”。英雄本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神不道德的结果。但是正因为神的不道德，才有了一批英雄的茁壮成长，而这批英雄恰恰构成了希腊神话传说中更重要的主角。事实上，在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往往表现得比神更加令人敬佩。例如，英雄往往在面对危难时表现得更加勇敢，更加视死如归，更加重视朋友之间的友谊，更加讲究对国家的忠诚。而神灵们呢，往往总是在奥林匹斯山上饮酒作乐，或是到人间来滋生是非，一旦遇到危险就大喊大叫、惊慌失措。在这个意义上说，神在英雄面前并不光彩，而英雄恰恰又是神思凡的结果。所以我们说，正是因为有“同性”的特点，才使得希腊的神灵更加令人感到亲切。也就是说，我们觉得他们和我们一样，但凡我们人有的七情六欲，他们也有；我们所犯的错误，他们也会犯。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可爱。而从来不犯错误的基督教的上帝，他充其量只是可敬的，但一点都不可爱。正因为如此，即使我们对希腊神话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我们一看到希腊神灵的象征，我们就会喜欢上它。原因何在？很简单，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有我们的肉体和性情，所以他才显得美。这样的美，是一种儿童的美。正如希腊文化是西方文化的童年一样，希腊文化、希腊神话也表现出一种童年的情趣。这种童年的情趣使整个希腊文化具有一种和谐之美的特点。今天我讲的“希腊神话与悲剧”，很多问题都是循着“神人同形同性”这个特点往下讲的。
希腊神谱的启示（1）
在讲希腊神话以前，首先我们要大概讲一下希腊神谱，了解一下各个神的来龙去脉。做神话研究的人，一般都要研究中西文化的源头——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我发现这两个源头相比，希腊神话有一个显著的特征是中国神话所没有的，那就是希腊神话具有“谱系分明”的特点。谁和谁是什么关系，父子啊，母子啊，一脉相承，很清楚。当然我们在这里不作考究，为什么会这样，这个问题太学术性了。但是既然它有这个特点，我就要和大家把希腊的神谱简单地理一理。然后，我们可以从神谱里看出许多问题，它表现了一种文化特征，所以我们先梳理一下神谱，然后转向希腊悲剧。希腊神话主要讲神的故事，希腊悲剧主要讲英雄的故事。
希腊神谱是怎样产生的呢？公元前9世纪前后有一位与荷马同时期的希腊游吟诗人赫西俄德，他编纂了一部《神谱》。希腊的神，当然是成千上万的。尤其是随着希腊文化的不断发展，很多很多的神，乃至小亚细亚、埃及等地的神灵都混在一起，所以很多很多。我们今天只讲神谱的一个主干。
根据《神谱》，最早出现的神是卡俄斯，“Chaos”这个词在英文中是“混沌”的意思。我们知道任何一个民族的神话最初都是从“混沌”开始的，都有个开天辟地的故事，中国也有盘古开天地的神话。基督教也是这样，上帝在六天之内创造了万物。希腊神话也是这样，从卡俄斯即混沌开始。卡俄斯作为一个最初的神，还是一个没有人形的、非人格化的神。“卡俄斯”是混沌，也就是什么都不是的意思。然后从卡俄斯中产生了最初的一批具人格化特点的神，最重要的一位是女神盖娅（大地之母）。还有死神塔拉图斯、地狱之神、光明之神等。然后盖娅又未经交配，自己生出了一个天神乌兰诺斯。这恰恰反映了生物进化的最初方式，单细胞分裂嘛！实际上我觉得希腊神谱是希腊人在前科学时代对自然界的理解，很多观点和我们现在用科学来理解的结果是非常吻合的。然后，盖娅和自己所生的乌兰诺斯相结合，生了一批神，一共12个。这种杂婚的婚姻方式也是我们人类在进化过程中曾经经历过的。这一批神叫“提坦神族”。我们熟悉的电影《泰坦尼克号》中的“泰坦尼克”一词就是“提坦”，不过是译音不同罢了。“提坦”意为巨大，这个神族中的神都是顶天立地的，身材高大的巨人神。这个神族中最小的一人叫克洛诺斯，他的姐姐叫瑞娅。其他的我们就暂且不提。当这些“提坦”神出生的时候，乌兰诺斯就知道了在他所生的这些孩子中，将有一位会取代他的统治。为了避免大权旁落，他就把自己和盖娅所生的孩子，每生下一个，就打入地狱。在这里，希腊神话和中国神话又体现了差异，在中国神话典籍中，比如《山海经》、《淮南子》，中国的神固然可以活很多年，但终有一死。希腊的神却是永远不死的。所以乌兰诺斯只能把他们打入地狱。而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在母亲盖娅的保护下幸免于难，于是克洛诺斯长大后就和他父亲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战斗的结果当然是新陈代谢，后来者居上，克洛诺斯战胜并阉割了自己的父亲乌兰诺斯。这就表现了古人的一种生殖崇拜，你要没有生殖能力，你就完了。古代的原始部落就是这样，很多父亲被儿子杀掉，原因就是他的地位被儿子取代了。然后儿子就成为部落的统治者，用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说，儿子成为新的王，他重新垄断了整个部落的妇女。这就表现了一种生殖崇拜。
当克洛诺斯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新一代天神后，他就把他的兄弟姐妹都从地狱中解放出来。然后他又和他的姐姐瑞亚相结合，这里表现了婚姻形式的进化，他们生了一批神，也就是我们要讲的主角：奥林匹斯神族，他们生活在奥林匹斯山上。这个“奥林匹斯神族”由两代神组成。瑞娅和克洛诺斯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分别是：宙斯之后赫拉、农业女神得墨忒耳、女灶神赫斯提亚、海神波塞冬、地狱之神普洛同、雷电之神宙斯。这六个神再加上宙斯和其他女神相结合所生的神，如太阳神阿波罗、战神阿瑞斯、锻造之神赫淮斯忒斯、智慧女神雅典娜、美神阿佛洛狄忒、文艺女神缪斯、狩猎之神阿尔忒弥斯等，共同组成了奥林匹斯神族。同样，当克洛诺斯和他姐姐瑞娅生下那么多孩子时，他知道必定会有一个孩子取代他的统治。为了防止悲剧重演，克洛诺斯采取了一个更绝的做法，他把这些孩子一生下来就吞食掉，只有最后的小儿子宙斯在母亲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后来宙斯长大后也和克洛诺斯打了一仗，也是战胜并且阉割了克洛诺斯。于是宙斯又成了新的王，他逼着克洛诺斯把自己的兄弟姐妹全都吐了出来，他们共同管理着人界和神界。
神谱进行到这里，很多西方的哲学家、思想家对此进行评论，比如19世纪的哲学家黑格尔就指出：这段演变恰恰体现了由专制向民主的过渡。因为像乌兰诺斯、克洛诺斯都是专制的，而宙斯却没有这样做。虽然宙斯也知道，在他的孩子中也会有一个取代他，但他却不像他祖父和父亲那样对孩子们采取一种专制暴虐的做法。因此，黑格尔认为，这点恰恰表现了希腊整个原则从专制向民主的过渡，也就是说宙斯的形象从一种专制君主的形象变成了一个有权威的元老院的领袖形象。那么宙斯又将会面临着谁的威胁呢？当时所有的神，包括宙斯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这里又可以看出，希腊文化和基督教的一个差别。基督教的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他什么都知道，就连一只麻雀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从什么地方掉下来，上帝在六千年以前创造世界的时候就知道了。按照中世纪基督教的一种决定论观点，连一根头发掉下来都是有原因的，上帝是明察秋毫的，他没有看不到的事。但是在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的智力也是有限的，他也有他所不能控制的地方，他也有自己所无法了解的命运，宙斯对自己的命运也惶惑不解。但是，在所有神灵中，只有一个老一代的神普罗米修斯知道未来之事。这个普罗米修斯，大家都知道，他曾经盗天火给人间，是一个史诗般的英雄。“普罗米修斯”这个希腊语的原意就是“先知”的意思。由于普罗米修斯盗天火并屡次捉弄宙斯，于是宙斯把他绑在高加索的山崖上。然后又每天派两只恶鹰来叼食他的肝脏，因为众神是不死的嘛，所以就让他受苦。白天恶鹰把他的肝脏叼得乱七八糟的，晚上愈合了，第二天两只恶鹰又来叼食，就这样不断折磨他。后来宙斯派了一个使者去诱逼普罗米修斯，让他说出谁将取代自己的统治。希腊的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曾经写了《普罗米修斯三部曲》，后两部已遗失，第一部《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保留了下来。这里面就记载了宙斯使者和普罗米修斯之间的对话，这段对话非常精彩。当时这位使者诱逼普罗米修斯：“只要你说出谁将取代宙斯的统治，他就可让你免受皮肉之苦。”而普罗米修斯却说：“任凭宙斯把各种各样的痛苦像暴风雪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