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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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没矩的。(一半鼓励,一半泄愤的样子)你要是嫌瑞贞不好,你中学毕了
业我给你再娶一个。好好念书,为你妈妈争气,将来——
(霆正听得不耐烦时张顺由左边姑老爷的卧室走出,霆乘机由书斋小门溜下。
(左面卧室内:(门开时)混蛋!滚!滚!(砰地门随着关上)
曾思懿什么事,张顺?
张顺(也气呼呼地)大奶奶,张顺想跟您请长假。
曾思懿又怎么啦?
张顺(指手画脚)我侍候不了这位姑老爷,一天百事不做,专找着我们当下
人的祖宗八代地乱“卷”。(骂的意思)
曾思懿(愤愤)他是条疯狗,跟他一般见识干什么?
张顺(盛气难息)不,您另找人吧!我每天搪账不必说——
[突然又由隔壁传一声“混账——”一个女人喊着说:“你别去!别去!”男人暴叫:“撒
开手,我要见她!”
曾思懿(仿佛感到什么,立刻低声)张顺,这边来说,让他喊去。
'张随着大奶奶由书斋内小门走出。
[同时几乎一阵闯进来的是扭持着的姑老爷和姑太太。江泰顿时甩开手,曾文彩目瞪口张
地望着他。他手握着一束钞票,气呼呼地乱指。
[姑老爷江泰是个专攻“化学”的老留学生,到了北平,就纵情欢乐,尽量享受北平舒适
的生活,几乎和北平土生的公子哥儿的神气,毫无二致。他有三十七岁神色,带着儿分潦
倒模样,人看来是很精明的,却仿佛走到社会里就比不过与他同样聪明的朋友们。于是他
时时刻刻想占些小便宜,而总不断地在大处吃人的亏。他心地并不算好恶,回国后,颇想
大大发展一下。他不知为什么抛弃本行,洋洋自喜地做了官。做了几次官都不十分得意,
在最后一任里,他拉下很大的亏空,并且据说有侵吞公款的嫌疑,非常不名誉地下了任。
他没剩多少钱,就和太太寄居在丈人家里,成天牢骚满腹,喝了两杯酒就在丈人家里使气。
人愈穷,气愈盛,指桌骂人,摔碟子摔碗是常有的事。
[但他也不是没有可爱的地方,他很直率,肯说老实话,有时也很公平,固然他常欺蔑他的病妻,在
太太偶尔高兴,开始发两句和他不同的议论的时候,他总是轻蔑地对她说:“你懂得什么?”
他还有一件长处,北平的饭馆、戏园各种游乐的场所他几乎处处知道门路。而且他最讲究
吃,他是个有名的饕餮,精于品味食物的美恶,举凡一切烹调秘方,他都讲得头头是道,
说得有声有色,简直像一篇袁子才的小品散文。他也好吹嘘,总爱夸显过去他若何的阔绰
豪放,怎样得到朋友们的崇拜和称赞,有时说得使人难以置信。
'通常他是无时无刻不在谈着发财的门径的。但多半是纸上谈乓的淡话,只图口头上快意,
决未想到实行,只有一次,他说要办实业想开一个一本万利的肥皂厂,就在曾家的破花窖
里砌炉举火,克日动工,熬开一大锅黄澄澄的浓汤,但制成时,一块块胰子软叽叽的像牛
油,原来他的化学教科书不好,邵节肥皂的制造方法没有写明白,于是那些锅儿灶儿就一
直扔在破花窖里,再没有人提。
'经过这一次失败后,有一阵他绝口不谈发财。但不久躲在房里又忍不住和他的妻轻轻叹息
说:“总有一天我能够发明一种像万金油似的药,那我就——”于是连续地又有许多发财
的梦,但始终都是梦。看相批命也不甚灵,命中该交财运的年头,事实都不如此。最近他
才忽然想起一个巨大的计划,他要经商,他劝他丈人拿钱到上海做出口生意,并且如果一
时手下不便,可以先卖了房子,作为营利的资本。但他的岳父照例认为不可。却又怕他的
“姑老爷”的脾气发作,就对他唯唯否否,弄得他十分不快。
[他身材不高,宽前额,丰满的鼻翼,一副宽大的厚嘴唇,唇上微微有些黑髭,很漂亮的。
他眼神有些浮动,和他举止说话一样。
'他穿一套棕色西服,质料和剪裁都好,领带拖在前面。一绺头发在顶上翘起来,通身上下
都不整齐。
[他的夫人曾文彩有三十四岁,十年前是一位有名娇滴滴的蜡美人,温厚娴静,婚后数年
颇得他丈夫的宠爱。后来一直卧病,容颜顿改。人也憔悴瘦弱,脸色比曾家一般人还要苍
白,几乎一点也看不出昔日的风韵。她非常懦弱。任何事她都拿不定主意。在旧书房里读
了几年书,她简直是崇拜她的丈夫,总是百依百顺地听她丈夫的吩咐,甘心受着她丈夫最
近几年的轻蔑和欺凌。病久了,她进门有些颤抖,唇惨白失色,头发微乱,她穿一件半旧
蓝灰色羽纱旗袍,青缎鞋也有些破旧。
曾文彩(哀求地)你这样去,成什么样子?
江泰(睁圆了眼)给他钱!什么样子?住房,给房钱,吃饭,给饭钱。
曾文彩(怯弱地)你不要这么嚷,弄得底下人听见笑话。
江泰(愤慨)这有什么可笑话?给完了钱,我们就搬家。(举起那钞票乱甩,怒
喊)我叫你给他钱为什么不去?(拔步就走)我自己去交给你父亲!
曾文彩(死命拉住他,颤抖像一只将死的蝴蝶)江泰,你给我留点面子,这是我的娘
家!
(思懿偷偷由书斋小门冒出头窃听。
江泰(唾了一口涎水)娘家,我看还不及住旅馆有情分呢。(指着后院)老头死
了,你要是拿他一个大钱,我立刻就跟你离婚。
曾文彩(哀诉地)你从哪儿听的这些闲话?哪个告诉你说嫂嫂嫌我们住在此
地?又是谁说你想着你岳父的钱哪?
江泰(傲慢地)奇怪,我贪这几个钱?(愤怒)你们家里的人一个个都是混蛋,
小人,没见过钱的,第一你那个大嫂!
曾文彩(低声怯惧地)你喊什么?她说不定就在隔壁!
江泰(痛快淋漓)我喊我就是给她听,看她怎么样?看她敢怎么样?我要打
死她,我要一枪打死她!
[大奶奶先真要挺身而出,听见这么可怕的恐吓,又悄悄退回去。
曾文彩(叹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
江泰什么亲戚?(牢骚满腹)亲戚是狗屎!我有钱,我得意的时候,认识我。
没有钱,下了台,你看他们那副鬼脸子,(愈想愈恨)混账!借我的钱
买田产的时候,你问问他们记得不记得?我叫他们累得丢了官,下
了台,你问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昨天我就跟老头通融三千块钱,你
看老头——
曾文彩(连忙回头)我跟爹说!
江泰(怒冲冲)你不要去!你少给我丢脸!你以为你父亲吃斋念佛就有人心
么,伤天害理,自己的棺材抬在家里,漆都漆好了,偏把人家老姑
娘坑在家里,不许嫁人!
曾文彩(弱声弱气)你不要这样胡说!
江泰哼,(凶横地)我问你,他怕死不怕死?
曾文彩(枯笑)老人家哪个不怕死?
江泰那么他既然知道他要死了,为什么屡次有人给愫小姐提婚他总是东不
是西不是挑剔,反对?
曾文彩(忠厚地)那也是为她好。
江泰(睁圆眼睛)你胡扯——自私!自私!就是自私!一句话,眼不见为净!
我立刻走!我立刻就滚蛋,滚他妈的蛋!
[霆由书斋个门上。
曾霆姑姑,姑丈,爷爷请你们二位敬祖去。
江泰我不去。
曾文彩霆儿,你别听他的,我们就去。
曾霆妈说等着姑姑跟姑丈点蜡呢。
江泰我不去,我江家的祖宗还没有祭呢。
曾文彩(哀恳地)走,把衣服换了,穿上袍子马褂——
'愫方由书斋小门上。她手里拿着一包婴儿的衣服。
愫方(找着)瑞贞呢?
曾文彩不在这儿。
愫方表姐夫,还不去,姨父都在祖先堂屋等着呢!
曾文彩(几乎是乞怜)看我的份上,你去一趟吧!
江泰(翻翻眼)你告诉他,我没有工夫等候。
'江头也不回,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下。
曾文彩(追在后面)江泰你别走,你听我说。
[彩追下。
[霆欲由大客厅走出去。
愫方(哀缓地)霆儿,你别走。
曾霆愫姨。
愫方你——(欲说又止)
曾霆什么?
愫方(终于)你为什么不跟瑞贞好呢?
曾霆(不语)
愫方(沉重)你们是夫妻呀。
曾霆(痛苦地)您别提这句话吧。
愫方譬,譬如她是你的妹妹,你忍心成天——
曾霆(哀恳地)愫姨!
[他们觉得有人来,回头看见瑞贞低着头仿佛忍着极端的痛苦匆匆由书斋小门走进。
曾瑞贞(抬头,突然望见霆)哦,你,你在这儿。
愫方(立刻)你们谈谈吧,(急向大客厅那面走)
[前院袁圆在叫——
[圆的喊声:“快来呀,曾霆!”
[霆原来与瑞相对无语,听见喊声,立刻抢在愫方的前面,疾步走进大客厅。
愫方霆儿,你——
'霆不回顾,忙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出。愫回过头脸上罩满哀伤,慢慢向瑞贞走来。
曾瑞贞愫姨!(扑在愫的怀里哭泣起来)
愫方(低声抚慰)不要哭,瑞贞。
曾瑞贞(忍不住地抽咽)我,我不,我不。
愫方(拉着她)我看你回屋躺一躺去吧。
曾瑞贞(摇头)不,他母亲还叫我侍候开饭呢。
愫方(不安地探问着)你怎么一早就出去了?
曾瑞贞我有,有点事。
愫方(摸着她的脸哀怜地)我看你睡一会吧,你的眼通红的。
曾瑞贞(惨凄)不,那他母亲更要以为我是装病了。
愫方(同情地)你还吐么?
曾瑞贞还好。
愫方(无意地)瑞贞,还是让我,我替你说了吧。
曾瑞贞(坚决)不,不。
愫方那么先告诉霆儿吧。
曾瑞贞(抑郁)他懂什么?他是个孩子。
愫方(劝解)可为什么不说呢?
曾瑞贞(摇头)愫姨,你不明白。
愫方(不了解)为什么呢?(欣悦之色)这又不是什么伯人晓得的事。
曾瑞贞(痛苦地望着愫方)愫姨,我要是能像你一样,一辈子不结婚多好啊。
愫方(哀静地凝视)你怎么说些小孩子话?
曾瑞贞(痛心)愫姨,我们是小孩子啊,到了年底我十八,曾霆才十七呀。我
同他糊糊涂涂叫人送到一处。我们不认识,我们没有感情,我们在
房屋里连话都没有说的。过了两年了。(痛苦地)可现在,现在又要—
—。。
愫方(淳厚地)那你的爷爷才喜欢呢。
曾瑞贞是呀,愫姨!我就是问为什么呀?为什么爷爷要抱重孙子,就要拉上
我们这两个可怜虫再生些小可怜虫呢?
愫方(安慰)人家说有了小孩就好了,有了小孩夫妻的感情就会好了的。
曾瑞贞(沉重的摇着头)不,愫姨,我不相信,我们不会好的。(肯定)即使曾霆
又对我好,我在这样的家庭也活不下去的。(憎恶地)我真是从心里怕
看见这些长辈们的脸哪!(拉着愫的手)愫姨,如果这家里再没有你,
我老早就死了。
愫方(感动地)不要这么说话。你还小,生了孩子大家就高兴了。
曾瑞贞(哀愁)愫姨,怎么会高兴?杜家的账到现在没法子还,爷爷都说要卖
房子——
愫方(低头)嗯。
曾瑞贞多一个就多一个负担,曾霆连中学都还没毕业。
愫方(慈爱地笑着)不要像个小大人似的想下去了。活着吃苦不为着小孩子
们,还有什么呢?毛毛生下来,我来替你喂。我来帮你,不要怕,
真到了没路可走的时候,我母亲还留下一点钱,我们还可用在小孩
子身上的。
曾瑞贞(十分感动)愫姨,你,你的心真是——
愫方(高兴得流眼泪)那么,瑞贞,我一会儿替你说了吧,我替你告诉,先告
诉表嫂,她想着要抱孙孙,就不会待你那样了。
曾瑞贞(连忙)不,不,你不懂,我就不愿意告诉我这位婆婆。不,不,你千
万谁也不要告诉。(激动地)愫姨,只有你,只有你——啊,愫姨,我
心里乱慌慌的,昨天晚上我梦见我的母亲又活起来了,我还在家里
当女孩子。(痛苦地)哦,愫姨,我要是永远不嫁人,永远不长大多好
啊!(又抽咽起来)
愫方(抚慰)不要哭,不要再流眼泪了。我给你看一点东西吧!
(打开那个布包,露出美丽的小婴儿绒线衣服)瑞贞,你看能用么?
曾瑞贞(望着那件玲珑的小衣服,说不出话来)啊?
愫方喜欢么?
曾瑞贞(颤抖着)怎么你连这个都预备好了?(虽然有些羞涩,但也忍不住欣欣笑起来)
还,还早得很呢。
愫方做着玩玩,我也是学着做。
曾瑞贞(一件一件地翻弄,欣喜地)好看,好看,真好看。(陡然放下衣服)可愫姨,
你没有钱,你为什么花这么许多钱,为,为着——
愫方(哀矜地)为着我爱你,瑞贞,你不生气吧,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看人
家眼色过日子的人。
曾瑞贞(低下头,紧紧握住愫的手)愫姨。(泪泫然流下来)
愫方(哀婉地)你现在快做母亲了,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