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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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很洁净。左墙边上倚一张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门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
几只绿绢包好的鼻烟壶,两三本古书。当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鱼在水藻里悠然游漾,
桌前有两三把个沙发,和一个矮儿,大约是留学生汪泰出的主意,摆的较为别致。这面墙
上悬挂一张董其昌的行书条幅,装裱颇古。近养心斋的墙角处是一张素锦套着的七弦琴,
橙黄的丝穗重重的垂下来。后面在养心斋与通大客厅的隔扇之间空着一块白墙,一幅淡远
秀劲的墨竹挂在那儿,这看来似乎装裱得不久。在这幅竹子的右边立一个五尺高的乌木雕
龙灯座,龙嘴衔一个四方的纱灯,灯纱是深蓝色的,画着彩色的花鸣。左边放一个白底蓝
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料插了十几轴画,缸边放两张方凳,凳上正搁着一只皮箱虚掩
着箱盖。
屋内静悄悄的,天空有断断续续的鸽哨响。外面长胡同里仿佛有一个人很吃力地缓
缓推着北平独有的单轮水车,在磷磷不平的石铺的狭道上一直是单调地“吱扭扭,吱扭扭”
地呻嘶着。这郁塞的轮轴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中间偶尔夹杂了挑担子的剃头师傅
打着“唤头”(一种熟铁做成巨镊似的东西,以一巨钉自镊隙中打出,便发出“ち■儿、
ち■儿”的金属音)如同巨蜂鸣唱一般嗡嗡的声音。间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烂旧的喇叭
“唔吼哈哈”地吼叫,冲破了单调的沉闷。
屋内悄然无人,淡琥珀色的宫瓷盆内蓄养着素心兰,静静散发着幽香,微风吹来,
窗外也送进来桂花甜沁沁的气息。
〔半晌。
〔远远自大客厅通前院的门走进来曾大奶奶和张顺,他们勿匆穿过大花厅,踱入眼
前这间屋子。张顺,一个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谨而又有些焦的地随在后面。
〔曾思懿(大奶奶的名字),是一个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来的女人。自命知
书达礼,精明干练,整天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藏着刀,虚伪,自私,多话,从来不知自
省。平素以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围的人都是谋害她的狼鼠。嘴头上总嚷着“谦忍为
怀”,而心中无时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处处思量着“不能栽了跟头”。一向是猜忌多疑
的,还偏偏误认是自己感觉的敏锐:任何一段谈话她都像听得出是恶意的攻讦,背后一定
含有阴谋,计算,成天战战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权诈诡秘的空气中勾心斗角。言辞间尽
性矫揉造作,显露她那种谦和,孝顺,仁爱。。种种一个贤良妇人应有的美德,藉此想在
曾家亲友中博得一个贤惠的名声,但这些亲友们没有一个不暗暗憎厌她,狡诈的狐狸时常
要露出令人齿冷的尾巴的。她绝不仁孝(她恨极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爷),还夸口是稀见的
儿妇,贪财若命,却好说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简直成了癖性,而偏爱赞美自己的口
德,几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总在人前叹惜自己待人过于厚道。有人说她阴狠,又有人
说她不然。骂她阴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怀不知多么偏狭诡秘;看她不然的,是谅她
胆小如鼠,怕贼,怕穷,怕死,怕一切的恶人和小小的灾难,因为瞥见墙边一棵弱草,她
不知哪里来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绝了根苗,而遇着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
称赞自己的涵养。总之,她自认是聪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负的人;只可惜错嫁在
一个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个妇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
点斜。宽前额,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齿向前暴突,两条乌黑的细眉像刀斩一般地涂得
又齐又狠。说话时,极好暗窥看对方的神色,举止言谈都非常机警。她不到四十岁的模样,
身体已经发胖,脸上仿佛有些浮肿。她穿一件浅黄色的碎花旗袍,金绣缎鞋,腋下系着一
串亮闪闪的钥匙,手里拿着账单,眉字间是恼怒的。
张顺(赔着笑脸)您瞅怎么办好?大奶奶?
曾思懿(嘴唇一努)你叫他们在门房里等着去吧。
张顺可是他们说这账现在要付——
曾思懿现在没有。
张顺他们说,(颇难为情地)他们说——
曾思懿(眉头一皱)说什么?
张顺他们说漆棺材的时候,老太爷挑那个,选这个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
现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寿材也进来了,(赔笑)跟大奶奶要钱,钱就
——。。
曾思懿(狡黠地笑出声来)你叫他们跟老太爷要去呀,你告诉他们,棺材并不是
大奶奶睡的。他们要等不及,请他们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摆
在家里,我还嫌晦气呢。
张顺(老老实实)我看看给他们点吧,大八月节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大奶奶。
曾思懿(翻了脸)油漆店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帮着这些要账的混账东西说
话。
张顺(笑验,解释)不是,大奶奶,您瞅啊——
〔陈奶妈,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由大客厅通前院的门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她是曾家多年
的用人,大奶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育大的。四十年前她就进了曾家的门,在曾家全盛
的时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来自田间,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
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儿子屡次接她回乡,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记她主人们子女,
时常带些土礼回来探望。这一次又带着自己的孙儿刚刚由乡下来拜节,虽然步伐已经欠稳,
头发已经斑白,但面色却白里透红,说话声音也十分响亮,都显出她仍然是很健壮。耳微
聋,脸上常浮泛着欢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过。她心地慈祥,口里唠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话就说,曾
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织贡呢的坎肩,黑裤
子,黑老布鞋。灰白的小髻上斜插一朵小小的红花。
张顺(惊讶)哟,陈奶奶,您来了。
陈奶妈(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礼)大奶奶,真是的,要节账也有这么要的,
做买卖人也许这么要账的!(回头气呼呼地)张顺,你出去让他们滚蛋!
我可没见过,大奶奶。(气得还在喘)
曾思懿(打起一脸笑容)您什么时候来的,陈奶妈?
张顺(抱歉的口气)怎么啦,陈奶奶?
陈奶妈(指着)你让他们给我滚蛋!(回头对大奶奶半笑半怒的神色)我真没有见过,
可把我气着了。大奶奶,你看看可有堵着门要账的吗?(转身对张顺又
怒冲冲地)你告诉他们,这是曾家大公馆。要是老太太在,这么没规没
矩,送个名片就把他们押起来。别说这几个大钱,就是整千整万的
银子,连我这穷老婆子都经过手,(气愤)真,他们敢堵着门口不让
我进来。
曾思懿(听出头绪,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讨她的欢喜,对着张顺)是啊,哪个敢这么大胆,
连我们陈大奶妈都不认得?
陈奶妈(笑逐颜开)不是这么说,大奶奶,他们认得我不认得我不关紧,他们
不认识这门口,真叫人生气,这门口我刚来的时候,不是个蓝顶子,
正三品都进不来。(对张顺)就你爷爷老张才,一年到头单这大小官的
门包钱,就够买地,娶媳妇,生儿子,添孙子,(笑指着)冒出了你这
个小兔崽子。
张顺(遇见了爷爷辈的,这般以老卖老的同事,只好顺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陈
奶奶。
曾思懿坐吧,陈奶妈。
陈奶妈哼,谁认得这一群琉璃球,嘎杂子?我来的时候老太爷还在当少爷
呢,(一比)大爷才这么点大,那时候——
曾思懿(推她坐,一百劝着)坐下吧,别生气啦,陈奶妈,究竟怎么啦。
陈奶妈哼,一到过八月节——
曾思懿陈奶妈,他们到底对您老人家怎么啦?
陈奶妈(听不清楚)啊?
张顺她耳朵聋,没听见。大奶奶,您别理她,理她没完。
陈奶妈你说什么?
张顺(大声)大奶奶问您那要账的究竟怎么欺负您老人家啦?
陈奶妈(听明白,立刻从衣袋取出一些白账单)您瞅,他们拦着门口就把这些单子塞
在我手里,非叫我拿进来不可。
曾思懿(拿在手里)哦,这个!
陈奶妈(敲着手心)您瞧,这些东西哪是个东西呀!
曾思懿(正在翻阅那账单)哼,裱画铺也有账了。张顺,你告诉大树斋的伙计们,
说大爷不在家。
陈奶妈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
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顺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顺(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
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
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顺(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
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顺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
陈奶妈(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不在家——
曾思懿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
拜节呢。
陈奶妈(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
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喜欢这样做作用)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
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
曾思懿(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
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
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怎么?
陈奶妈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
走?
陈奶妈(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
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
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
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
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
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
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例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
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
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
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
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
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
〔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走到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