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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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猜不出你们要跑到丁大夫这里闹些什么把戏。(声明立场)我告诉
你,我们现在一刀两断,我们并非朋友!绝非朋友!你们在此地惹
出麻烦,我不在内。(转身)丁大夫,西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荒唐
过,实在对不起丁大夫,我先走了。(欲走)
丁大夫(严肃地)站住,况先生,你不能走。(对马)你们这是闹的些什么故事?
(对况)你方才说的什么——伪组织?这背后是怎么回事?
况西堂(斜看马一眼)您问他。
丁大夫马先生——
马登科(不好意思)就是院长夫人。
丁大夫(诧异)现在的院长有夫人?
马登科不,我说是从前——从前的院长夫人。
丁大夫(忆起)哦,是不是给我要铁床的那位太太?
况西堂(赔笑)对,对。就是为铁床跟您无理取闹的那个“伪组织”。
丁大夫她病了?
马登科嗯,丁大夫。
丁大夫也好,让她进来。
况西堂(惊讶)您见她?
丁大夫(恺恻)她不是有病了么,
马登科(走向中门前,对外)进来吧,你!
(“伪组织”走进来。她现在更形瘦削,颧骨突出,面色惨黄。穿一件旧花缎旗袍,头发
蓬乱,右额上贴头痛膏,脖颈上掐成许多紫痕。声音嘶哑,喉内仿佛塞满了浓痰。她一进
门看了丁大夫一眼,冷生生地立在中门前,就一直恶毒地瞪着马登科,一语不发,不知她
心里打的什么念头。
(半晌。
丁大夫你有什么病?
伪组织(一直怒目望马,头也不回,仿佛所有无耻龌龊的勾当都是马一人做的,气咻咻地)我没
有病!
马登科(无赖的样子)喂,你这装的什么蒜?好容易撕破了脸,跟丁大夫说好
了。见着大夫,你又不说了。
仗组织(狠狠指他)鬼!(在人前表明她是受害的牺牲者)都是你这个鬼害的!(突向丁,
她的文章才领到题上)丁大夫,我真不知道哪辈子造的孽!好好地放着院
长太太不当,跟这个死鬼缠在一起。受苦受穷,到了,还叫他惹上
这种病。
马登科(摇手)得了,得了。(厌恶)过去事,不要谈。别再在人家面前丢人了!
仗组织(还在顾面子,逞威风)我丢什么人?我问你,我这丢什么人?我问你丢
——。。
丁大夫(警告)秦太太!
况西堂喂,你们还是看病,还是吵架?
伪组织(到底找着人诉说用意)况先生,我不跟这个(指马)混蛋在这儿说明白,
我怎么有脸再见丁大夫?(转对丁)我从前是秦院长的正娶夫人,丁大
夫,您是看见的。(四面布置,转身对况)您想,要不是(指)这个死鬼甜
言蜜语勾引我,我,我怎么肯放着院长太太不做,找这种混帐王—
—。。
马登科(也气起来)算了吧,别在人面前自己贴金了,人家不要你了,人家到
上海了。
伪组织(在人前丢了人)你放屁,你放屁,他说了他还要接我的。
[丁一直坐着莫名其妙地望看他们。况在一旁冷笑。
马登科他的话算数?你当他是个什么好东西!
伪组织他不好,他回上海也是个官——
马登科那是汉奸!你知道不知道?汉奸,逮着要砍头,你这种没智识的下等
女人!
伪组织你骂我下等,你配骂我下等,你骗去了我的钱,你招了我一身病,你
当初不过是我手下的奴才——
马登科我奴才,你——
丁大夫(忍不下去)出去!
况西堂(也大声)你们出去吵,这是医院!
丁大夫(严肃地)我看你们两个根本是不预备来看病的。(起身向左门走)
马登科(对伪)你一个人对丁大夫说去吧。
[马气冲冲地由中门走出去。
仗组织(看局势不对,立刻追到丁前,突然抽咽起来)丁大夫,你别走,我的病,您,
您是非看不可的。(哀声)要不然,我的命就活不了的。(切实恳求)我
知道,只有您肯这么大气。一个钱不要,给我看病。我实在(大哭)
走投无路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我是个无智无识的人,什么都不懂。
上了人家的当啦!我们从前没好好说过话,可我心里明白,只有像
您这样的人会搭救,搭救我这个落了难的人的。(又哀哀哭泣起来,仿佛
要拉着丁大夫苦求)
况西堂不要拉拉扯扯的。
丁大夫(怜悯)你不要哭。秦太太,我跟你想办法。
伪组织丁大夫,我可以治得好么?
丁大夫我没有看,我怎么会知道。
伪组织(立刻)丁大夫,我这个病,自从去年七月——
丁大夫(摇手)不用说,刚才我已经听明白了。(诚恳地)我告诉你,你这种病,
我们伤兵医院是不治的。
伪组织可是丁大夫,(几乎要跪下)你修修好吧,您不能不——
丁大夫我是跟你想办法。你明天早上再来,我给你预备一封介绍信,给你转
给另外一个医院治。
伪组织可是——
丁大夫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特别为你说说,托他们免费给你治。不过我
看你们俩的鸦片烟倒是要赶快先戒。
伪组织我不抽——
丁大夫(冷冷望着她)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我告诉你们,现在抽鸦片倒真
是要砍头的。
(马又偷偷由中门上。
况西堂你又来干什么?
马登科(对伪,他的冤家)唉!走吧!
伪组织(回头,又大声)都是你,我哪辈子造的孽,放着院长太太——
丁大夫喂!嘘!(用手指左)里面有病人,(对小孩的神气)请你不要闹!(仁慈地)
安安静静地走出去。
伪组织(望着丁,安详地)是,丁大夫。
(马与“伪”由中门走出去。
丁大夫(望着他们走出,摇头)也——惨!
况西堂(万分歉意)丁大夫,我,我实在抱歉。
丁大夫(和蔼地)没有什么。
[梁公仰由中门上。他近来面色益发红润,精力似乎更见充足。脸上微微有些汗。除了顶
上斑白的发根少许脱落而外,看不出他比以前添了些多少老态。他现在穿一身颇为整洁的
黄军服,腹部微挺。脚下依然是那一双长统黑皮靴,但是擦得十分洁净。他手里拿一根枣
木削成的粗巨手杖,进了门后,掏出一个白手帕揩脸。
梁公仰(同情地)丁大夫!
丁大夫您怎么还是来了?
粱公仰(诚恳)丁昌现在真要动手术么?
丁大夫(低头)嗯。(忽然)您看见刚才那两个人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丁大夫认得么?
粱公仰当然认得。
(夏由左门上。
夏霖如丁大夫,胡医官来了。
丁大夫哪儿?
夏霁如屋里。病人样子不大好看。
[丁忙由左门下。夏随下。
粱公仰(突回头)况先生,跟门房说一声,这两个人,——以后不要他们再来
麻烦丁大夫。
况西堂可是丁大夫觉得他们很可怜。方才还说让他们明天早上再来看病呢。
梁公仰让他们去吧,这种人在现在的中国活着是多余的。(忽然笑着)况先生,
你喜欢听夏天树上的蝉叫么?
况西堂(莫名其妙)蝉?
梁公仰(点头)嗯,蝉,(沉思,忽然)我告诉你,蝉要长成,它必须把从前的
旧躯壳蜕掉的。蜕掉一层旧躯壳是艰难的,并且是痛苦的。(昂头)
但是为着新的生命,更有力,更健全的新生命,这个小小的生物不
但能忍耐,而且能忍心把他的旧躯壳不要的。(坚忍的微笑)我们的国
家要在抗战的变化中,生长起来,这一层腐败者朽的旧思想,旧人
物,我们必须(一字一字,刚劲有力)忍——心——蜕——掉!我们要意
志集中,力量集中,不敷衍,不苟且。我们要革除旧习染,创造新
精神。在精神总动员之下,造成一个崭新的青年中国。(落入冥想)
况西堂(惊心动魄,不觉移向梁专员,葸葸然)你觉得我,我老么?
梁公仰(狡黠地反问)你自己觉得呢?
况西堂(没想到)我——
粱公仰(逼问)你?
况西堂(翻翻眼)我自己觉得我(十分忸怩)我不老。
梁公仰(大笑)那就对了。况先生,你有多大岁数?
况西堂不小了,五十四了。
梁公仰那你还是我的老弟,我比你大六岁。
况西堂(惊异)什么,您已经六十了!
梁公仰(愉快地)我觉得我很年轻呢!
况西堂是,您是看不出来。
粱公仰(拉着他)况先生,(低声)我最近发现一个大秘密,我今天想告诉你。
况西堂(不觉四面望望,把耳朵凑过去,低声)什么,专员?
梁公仰(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十分秘密地)你听:人永远不会老,只要你自己不觉
得老。(两眼一眨,重重拍了况肩膀一下,大声)“懂么?(笑出来)
况西堂(应声)懂!懂!
梁公仰(对小学生似的,笑嘻嘻点点头)懂就好。
(徐由中门急上。
徐护士(一面走,一面对况讲)况先生,你太太来了,在内科室等你。(一直走向左
门,轻叩)
况西堂(对梁)专员,西堂有点事。
(粱点点头。况西堂对梁略弯身由中门急下。
徐护士(同时,低声)丁,了大夫。
[胡医官由左门走出。他神色焦急,眉梢间冒着汗,眼瞳不定,表示他心里有些慌乱。他
拿着诊听管,不安地敲着手。他穿着医士白制服。
胡医官什么事?
(丁低头由右门出,似乎和胡大夫商议后,断定病人情况十分恶劣危险。
徐护士丁大夫,一百五十六号伤兵同志喊着非要您看他的病。
丁大夫(呆滞)一百五十六?
徐护士就是那满脸胡子的那个一
胡医官你没有说,丁大夫有事么?
徐护士(着急)我说了。他病得快要死,他现在还不肯吃药,他说非丁大夫来
叫他吃,他才肯吃。
胡医宫(烦躁)那么,你请柳医官去得了。
徐护士不成,不成,他像个大孩子,谁去也不成。他闹着非要丁大夫看他吃
药不可。
[丁大夫仿佛听见,慢慢向中门走。陆葳悄然由中门走出,立在门前。
胡医官(档住地)这不成,我去。(丁大夫又木然立着)你现在得看着丁昌。(欲走)
粱公仰胡大夫,你去也是没有用的。你不懂,他们离家离久了,又恰巧有病,
好容易见着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闹一点孩子脾气,也是免不了的。
胡医官不过,丁大夫现在——
丁大夫(仿佛突然由梦中清醒,坚决地)不,我要去的。(对胡)如果五分钟我不回
来,请你跟我的孩子动手术,不要等我。(急切地)再等一下,他的病
是绝无希望的。徐护士,开刀间预备好了么?
徐护士预备好了。
丁大夫(走了一步,又回头向胡)其实不等这五分钟也可以——
胡医官(为难)不过,丁大夫——
丁大夫好,我就来。
(丁由中门下,陆微微擦着眼边泪痕。
粱公仰胡医官,我进去看看。
胡医官可以。
[梁由左门下。
胡医官(突然抬头,提起精神,对陆)陆看护长,再检查一下开刀室,快!
(陆立刻由右后门下。
胡医官(同时跑向中门,对外喊)陈看护,赶紧找李护士,江看护,叫他们到开刀
室来。(转身跑一步,又想起,回来)陈看护,赶快把开刀室病床预备好,
——喂,叫你找谢护士呢?
[外面:“已经去了。”
胡医官夏小姐呢?
(外面:“在开刀间。”
胡医官(跑到右后门)夏小姐。
[夏由手术室出,同时由中门陆续走进二白衣的护士,捧着白布单,和放在白盆里的其他
消过毒的器械,一个一个走进右后门。
夏霖如什么?
胡医官电炉呢?
夏弄如点上了。
胡医宫返光灯?
夏弄如预备好了。
胡医官谢护上呢?
夏霁如在屋里。
胡医官叫他们推病床。
(夏转身走进右后门,立刻由右后门走出两个白衣护士,推出一张空病床,夏随在后面。
同时由左门沉重地走出梁专员。
粱公仰(微叹,低声)胡医官,你看怎么样?
胡医官我怕施手术已经大晚了,不行了。(又揩揩脸上的汗)
梁公仰为什么不早点动手?
胡医官这个地方能动这种手术没有几个人,我出差,所谓的名医都在旁的大
城做自己的生意。我们的医官又差不多都在前线,而且——
[陆葳由右后门上。
陆葳胡医官。五分钟差不多了,动手么?
胡医官不,不,等等!(一面又拭拭汗)我们再等她两分钟,就两分钟!
[静默。
胡医官(转对梁,解释)我要她在旁边。您知道丁大夫是个寡妇,这又是她唯一
的这么一个好儿子。他这次伤重,又转成旁的病。(不觉低声)我非常
担心,我觉得她,她在旁边好些。
梁公仰胡医官,我问一句痛快话,你觉得你的手术比她的怎么样?
胡医官(老老实实)那自然她的手术高明。
梁公仰(直快)那么,为什么她自己不——
[丁大夫由中门静默走上,后随徐护士。外面有兵士们整齐的跑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