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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曹禺全集(卷二)-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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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川哦。
马登科怎么样,西堂兄,
况西堂我还没有问她,请你在外面略微等一下,等她见完了李营长我再跟她


说,好吧?
马登科也好,我在外面等等。(拿起帽子)你务必说到。我先去找一个人,回
头见。我一会来,就在这门口等。

[马由中门下。
李铁川这是谁?
马登科(厌恶地)谁知道是谁?一个打把式的!

(左门缓开,丁大夫轻步走出。——丁大夫现在又苍老许多,两鬓斑白,前额已有深深的
皱纹。笑起来,日角有些瘪进,显得分外和蔼动人。她的眼睛已开始不能视近,读书写字,
戴着一副非常精致的无边老花眼镜,衬出她微微下陷的眼圈,仿佛已是五十开外的妇人。
但她腰挺胸直,神色健壮,说话做事,依然坚决有力。她勇敢地面对着多少忧患苦难,时
常无言微笑,刚毅帮了她度过许多难关。惨痛的经历,使她更慈祥恺恻。她时常放下横在
目前自己的忧虑,殷殷关怀她所爱护的伤兵们的安危。从那大半来自田间的士兵心里,她
学得更诚朴单纯的气质。一两样简单的表示,哪怕是一句话,一声感激的叹息,都发自衷
心的诚恳。每次治愈了一个伤兵,她就受着这样深挚动人的安慰。这人情的温暖,使她忘
记个人的安适,深切感到活着应该为一个伟大的信仰。只有如此,人才获得精神的自由。

[她现在仍套着医士白衣,衣袋内藏有她的眼镜盒,袋外露出一段诊听管。大衣下穿一件
深灰的细呢旗袍,颈上悬挂着黑丝线系好的自来水笔。她现在脸上罩满了忧虑,但见到那
精神勃勃的李营长,又颇为兴奋,欣然微笑。

李铁川(突见她出来,莫名的欣喜。抢上一步,雄赳赳,铿然一声行了个军礼)丁大夫!(又

跑过去)
丁大夫(伸手,李热烈地握她的手)李营长!
李铁川(笑得诚挚动人)铁川这次又能见您老人家一面,简直是高兴极了。
丁大夫(仁慈地望着)我也高兴,李营长。
李铁川(注视)哎呀,您老人家瘦多了。
丁大夫嗯,这两天没怎么睡好。
李铁川听说您的少爷从山西回来,负伤很重。
丁大夫(怛恻)是,在前线不小心,胸部中了一枪。以后又转成肺炎。好了。

现在盲肠仿佛又有了毛病。
李铁川医院事,您还在管。(直率而热诚地)您太累了,铁川不,不赞成。
丁大夫(微笑)现在的院长非常负责,什么事都很顺手的。
况西堂李营长,昨天一夜丁大夫又没有睡。
李铁川(非常关怀)怎么,少爷的病更重了么?
丁大夫倒不是因为这孩子——
况西堂昨天晚上,我听说丁大夫又跟一个伤兵同志的老婆接生,闹了一夜

晚。

李铁川(猛将军)丁大夫,这不成!您太辛苦了!铁川主张您得休息一下。铁
川老家就在附近,还有几间草房。丁大夫,您要不嫌弃,我叫我老
婆亲自来接您住在我家,侍候您,叫我的母亲给您老人家天天做她
的拿手炖鸡汤。(感激)您不知道一提起上次您把血过给我,几天几
夜不睡,硬救出铁川一条命,铁川的老母,老婆,一说就哭,一直
忘不了您的恩典。

丁大夫(缓缓地)我是不预备休息的。
李铁川不,丁大夫,您得去!(直爽的赞美)我那个地方太好了!铁川是个老
粗,不懂得艺术。可是多少人说我们乡下风景很好。鸡也肥,猪也


大,您去休息,您少爷也跟着去养病。我回头就跟我的老婆说,叫

她就来接您老人家。
丁大夫(颇为感动)李营长,如果听你的话,我去休息,那么你呢?
李铁川(刚劲)我要到前线!
丁大夫那么为什么你们就要到前线打仗,辛苦,(微笑)我就到你家里休息,

喝鸡汤呢?(略停)李营长?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那,那是因为抗战两三年,您实在太,太辛苦了。
丁大夫(摇摇头)不,你知道我的脾气。(缓缓)在我们抗战还没得到最后胜利

以前,我决不肯一个人找舒服的。
李铁川那么铁川,铁川主张您该——
丁大夫哦,李营长,你还记得我说过,你们再开到江西去,我还预备跟你们

到前线,再做点事情?
李铁川记得,可是现在——
丁大夫(点头)现在我还是预备去。(扬起眼)我只希望,我那个小孩子的病有

转机,不过(战抖)——万一(向前望)——。。 
李铁川万一——
况西堂(安慰)这哪里会?
丁大夫(泪莹莹然)我想那个时候,我是更应该去的。
李铁川你不要怕,这不会的。
丁大夫哦,我不伯,抗战以来,我无论什么事,从来不从悲观处想。不过,

到了这种时候,一个做母亲的心,总有点管不住——(用手帕擦眼泪)
就是了。

李铁川(突然)丁大夫,您知道前线比从前打得更好了。台州收复,广县收复,
大庄收复,现在阳川又收复了!(骄做而兴奋)最近还要有更大的胜利
消息。

丁大夫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乐观,高兴。抗战三年,军事有办法,国家
有办法,人心有办法,局势一天比一天好。(又擦眼)我自己一点私事
算什么?

李铁川(忽然)报告丁大夫,铁川倒忘了一件最要紧的事。
丁大夫什么?
李铁川我们今天就要上船了。
丁大夫好(鼓励)打——上前线!
李铁川这次铁川所带的官兵,大部都是以前从医院转来,重新编制的荣誉大

队。这一营人,差不多都是在医院受过您的恩惠的。
丁大夫那么(微笑)都是我的老朋友了。
李铁川嗯,丁大夫,在我们上船以前,我们全体官兵,都要见您一面。听完

您的训话,再回前线。
丁大夫训话?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说话的。
李铁川这是我们全体官兵的意思,我们最低限度也要见您一面。
丁大夫他们在哪里?
李铁川离此地三十里,高家村。
丁大夫你知道,(看钟)我现在没有工夫分身去看他们。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这一层请您放心。铁川已经命令他们徒步跑来。
丁大夫(大吃一惊)徒步?叫他们跑三十里?


李铁川是,丁大夫。
丁大夫(忍不住)你怎么这样不知道时间宝贵?精力宝贵,你让他们在上船以
前跑这一趟做什么?

李铁川回丁大夫的话,其实也不是铁川的命令,是他们自动非来不可。他们
说怎么也得见您老人家一面再上船,我想他们现在已经跑了一大
半,说不定就要到医院里来了。

[陆由左门上。
陆葳丁大夫,丁昌又仿佛不大好,请您看看!
丁大夫(对陆点点头)哦,哦。(回向李)那么,只好这样,不过你该先通知副院

长一声。
李铁川好,铁川就去。再见。(敬礼)
丁大夫哦,(追上一步)我的小孩他昨天还跟我说,要托你许可他,在你的部

队里,一同——
李铁川嗯。
丁大夫(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唉!这有什么用——一会再说吧,我现在(突停)—。。 

—再见。
[丁由左门下,李愣一愣由中门下。
(条几上电话铃响。


况西堂(走去接电话)喂,我是伤兵医院。——找丁大夫?您哪位?哦,(客气
地)是您啊!是,她在医院。——她的少爷?(皱眉)听说是不好。嗯,
我就请她去。

(况到左门前轻叩。
况西堂(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开门露出半身,低声)什么事?
况西堂有您的电话。
丁大夫谁来的?
况西堂梁专员。

[况悄悄由中门下。
[丁大夫走出来,手帕堵住鼻孔,轻轻擤一下,眼眶里含满了泪水。

丁大夫(拿起耳机)您,梁老先生,我是丁大夫啊。——嗯,是。(不由得望望左
门)我的小孩,——还是不大好,热度很高。——嗯,需要开刀,我
已经请了胡医官。(摇头,哀戚)我不知道这个手术他靠得住靠不住。
嗯,嗯。(咬唇闭目)嗯,——我现在只有尽了做母亲的——心!(手帕
又放在眼上,惊讶)我?我自己?(苦笑,摇头)不,我自己动不下去手,
——这(摇头)这太难了。(点头)我正在等着他。(望望中门)奇怪,胡
医官到现在还没有来。——太晚了,现在不能再找旁人了。(诚恳)
不,不,不。您不要来,您来也帮不了什么忙的。——不,不要—

—(急按机铃,终于废然放下耳机。低声向左门)陆葳!
(陆由左门出。
丁大夫你找徐护士问问,胡大夫回来了没有?(母亲的声调)怎么样了?
陆葳他又昏昏糊糊睡着了。(欲下)
丁大夫屋里有人么,
陆葳有。

[陆由中门急下。


(丁来回踱了两趟,这时——
况西堂(在外)不成,不成,这个——(仿佛有人从门外将他一下推进)不成!(一手

抵住门框,回转头望见丁大夫,不由歉意地)丁大夫!
丁大夫啊,有事么?
况西堂嗯。

(徐护士拿着一沓报告表,忙由中门上。
徐护士丁大夫,胡医官还没有到。
丁大夫哦。
徐护士这是您要查的昨天的工作报告表。(递出)
丁大夫(接下)对不起,况先生,您等一下。(取出眼镜戴上,看了一下,立刻对徐)

徐护士,这个数目不大对。你告诉洪主任,这我记得是二百二十五,
请他再查查,决不是二百。(指着)这个对的,这个对的,这个也对
的。(抬头对徐)你跟他说,我一会儿来看。

徐护士是。
丁大夫徐护士,请你跟陈看护刘看护赶紧把手术室消毒!
徐护士是,丁大夫。

(徐由中门下。
丁大夫(取下眼镜,和蔼地)况先生,您有什么事?
况西堂(苦笑)对不起,丁大夫,有一个人要会您。
丁大夫谁?
况西堂(嗫嚅)马,马登科。
丁大夫马——登科?
况西堂就是从前老耽误您的事,后来吃了一年官司的马——
丁大夫他呀。怎么,他又想托人叫我们买他的药么?让他快走,我不见这种

人!
况西堂不,不,他说这次是,是想求您看看病。
丁大夫哦。
况西堂(顺口)他现在潦倒得很——穿得非常破烂。
丁大夫(怜悯)那么——就请他进来吧。
况西堂(冷冷)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又做国难生意,做赔了。
丁大夫这种人——真坏。
况西堂(忽然出了主意)丁大夫,我就说您不在家吧,您的心绪———
丁大夫咦,我不是现在在这儿么?
况西堂不过这个人(低声)现在的行为简直可鄙得很,他不但到处借钱,并且

(忿忿地)刚才他居然出去把——
丁大夫(爽快)不管他,(仁慈地)他不是病了么?
况西堂嗯,他这么说。
丁大夫那么就请他进来,(摇头)医生没有嫌病人讨厌不给他看病的道理。叫

他来!
况西堂(回到中门)马先生,(烦恶)请吧。

[马登科由中门上,见丁大夫突然愣住,预备好的话,一句说不出来。
丁大夫(也不大认识,终于——)马先生。
马登科(脱帽鞠躬)丁大夫——,我真是没有脸再见您。
丁大夫(直截了当)你哪里不舒服?我看我有方法帮你的忙不?


马登科丁大夫,(赔笑)我自己并没有病。
况西堂(大急)登科兄,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
马登科我刚才在门口不是跟你说是她病了。她病了,你没有听见?
况西堂(推着他)登科兄,那你走吧。
丁大夫你们这是怎么?
况西堂好,你说,我看你老哥怎么说起?
马登科是这么回事。丁大夫——
丁大夫(知道他话最多)马先生,你知道我一向不愿听啰啰嗦嗦的话。如果你个


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你痛痛快快他说,我能办,准办。
马登科(做势)丁大夫,我不是好说废话,实在这件事头绪太长。(翻来覆去)

我要从头说起,实在太多;不从头说起,怕您又闹不明白。
丁大夫马先生,你这是——
马登科(仿佛非常诚恳)丁大夫,我必需先求您同情我,谅解我,我才能说。我

才能仔仔细细地——

况西堂(对马)瞎,我痛痛快快地替你说吧。(对丁)丁大夫,(愤慨)现在在门
外等着的是当初的“伪组织”,要看病的也是当初的“伪组织”,
刚才他一个跑出去找的,也是这个“伪组织”,(推开)我事先毫不
清楚,方才他一介绍,我才晓得他们两个真是恬不知耻,拚在一处
——。。 

马登科(立刻抗议)岂有此理,你不能这么不问青红皂白,乱说一泡。事情并
不这么简单。

况西堂(看出马人穷志短,无可惧处,而且又在丁大夫面前,谅他不敢如何)马先生,你无
论怎么说,我给你一个不相信!(维护正道)你们两个所谓“狗男狗女”,
我也猜不出你们要跑到丁大夫这里闹些什么把戏。(声明立场)我告诉
你,我们现在一刀两断,我们并非朋友!绝非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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