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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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望着徐的脸,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立刻由左门跑下。
陆葳(跑了一步,叫)夏霁如!(突停,与徐相顾无语)
徐护士专员,县,县政府——
梁公仰(沉稳有力)你告诉他们不要慌,战事越激烈,消息就越不容易明了。
大胜之前总是这样,不要乱猜乱想,我刚才已经跟雷县长通了电话,
他已经召集全县的自卫大队。如果消息万一不好,他预备死守县城。
你把这话传给庞医官听,叫他转告院里的人们,安心工作。
徐护士是。
[徐由中门下。
'炮声更响。
陆葳(低声)专员——
[同时况西堂披着一件长袍,由中门跑上。
况西堂(略喘)报告梁专员——
粱公仰怎么?
况西堂(惊惶之色)日本军队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梁公仰附近?
况西堂(指着)县城以东十五里。
梁公仰胡说,哪里来的消息?
况西堂谢宗奋。
粱公仰他回来了?
况西堂嗯,刚下车。
[谢宗奋满身泥土,但非常兴奋,由中门跑上。
谢宗奋(一脸笑容)梁专员,金鸡纳霜完全办到,第一批已经随身带来,第二
批明天十二点以前准时交货。
梁公仰好,好。
况西堂(紧张地)谢先生,你不是说日本兵已经到了县城附近?
谢宗奋是,我在良村就看见老百姓向这边逃。
粱公仰哦!
谢宗奋成千成百的老老少少,——
梁公仰嗯。
谢宗奋他们说有八百多日本的败兵——
况西堂(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败兵?
谢宗奋(笑着)不是败兵,难道还是胜兵?
陆葳什么,我们打胜了?
谢宗奋(奇怪)怎么,你们不知道?
陆葳(欢喜万状,回头)夏,我们——
谢宗奋他们说(陆又谛听)这八百多没有人统率的日本败军,奸淫抢劫,在蔡
家庄一带——
陆葳(吓昏)蔡家庄?
谢宗奋嗯。
梁公仰(紧接)蔡家庄不是在丁大夫回来的这条路上?
陆葳(慌惧,气喘)是,是,是,丁大夫,丁大夫的必经之路。
谢宗奋怎么?
梁公仰丁大夫正从第八急救站向医院赶回。
谢宗奋(大惊)这怎么会?
梁公仰(紧急)不要多问!丁大夫现在一定是路过蔡家庄。
陆葳(同时)(恐惧地点头)嗯。
谢宗奋是。
梁公仰我已经预备好汽车,卫队。
谢宗奋(急忙)专员,这路我熟,我去。
粱公仰就派你。我一面再跟县府通电话,叫自卫团派一中队,同时赶去营救。
谢宗奋是,专员。
[谢立刻由中门跑下,梁走去提马灯。
陆葳(跑上前)专员,我也去,我——
梁公仰你别动。
(梁由中门下。
(外面听见远处一片枪声,甚清晰,陆突扑在桌上哭泣。
[徐由中门上。
徐护士(抚慰)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抬头)你听说了?
徐护士(难过)嗯。(陆又哭起来)不要难过,陆先生,不要紧的,这不会,决
不会的。
(温宗书穿一件破雨衣,一脸汽车上的油泥,兴高采烈,由中门跑上。
温宗书专员呢?
徐护士您回来了。
温宗书专员呢?
陆葳在,在打电话。
徐护士(看他那样高兴)您把卡车办来了?
温宗书嗯。(压不住心中骄傲的喜悦)二十辆卡车,跟着开到。
(回身就走)
徐护士副院长,战事情形如何?
温宗书(回头)大胜!好,好,好!
[温由中门跑下。
[窗外深蓝天空逐渐显出稀微的光明。
[枪声渐远,渐稀。战炮仍由远处隐约不断地传来,却声音逐渐轻渺。
[远远有一声鸡鸣。
徐护士天亮了。
[远处汽车嗽叭声。
[夏由中门上。
夏霁如(已经听说到关于丁大夫的不幸消息,抹着眼泪,对陆)陆葳,是,是丁大夫——
[陆葳点头,又扑在桌上隐泣。
[夏霁如愣在那里,低声抽咽。
徐护士(同情地)你们——(又说不出什么,叹一口气,正要走出)
[梁与温由中门走上。徐让开一步,走出去。
梁公仰好,好,办得好。
温宗书(异常兴奋)专员,谢谢你,(衷心钦服)这一晚上的成功,完全是您的指
示。
(外面汽车喇叭声大作,随着嘈杂的人声,似乎渐行移来,大家抬头谛听。
梁公仰这是什么?
温宗书这一定是我们的那二十部卡车都到了。
梁公仰(摇摇头)这不像——
陆葳(跳起来)不对,这是——(赶紧向中门跑)
'中门大开,丁大夫走上,大家惊讶得发了呆。
陆葳丁——丁大夫。
夏霁如(同时)丁——丁大夫。
丁大夫(和蔼地笑着)看什么?(对外面喊)先抬到这里来。(对陆、夏)把行军床
搬过来,赶快放正。
陆葳(不动)丁大夫,我——
夏霁如(抽咽)丁大夫——
丁大夫(慈爱地,知道她们在焦虑着她的安危)怎么啦,我的孩子们!傻站着干什么?
(沉静)有病人!快动手!(陆、夏二人才惊醒,于是二人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动手
搬床)
梁公仰丁大夫,你没看见谢宗奋?
丁大夫碰见了,刚进城门,就碰到。真对不起,我晚到了三点钟。
梁公仰你们究竟遇见了什么事?
(外面胡医官大喊:“慢慢地抬,拐弯,小心,有台阶。”
丁大夫我们一点钟已经从急救站出发,刚一出去,就听见敌人向西败退。(回
头)陆葳,你先把输血针预备好。
陆葳嗯。(向右门走了一半,不觉又听)
丁大夫(立刻转向梁)车开到了白石渡,就遇见了李营长跟他的护兵,李营长
受伤很重,(忽然望着都不觉停止工作来谛听的夏、陆,兴奋地笑着说)赶快工作,
回头我单给你们两个人讲。
[陆笑下,夏笑着又忙着铺床。
丁大夫(同时回头讲)我跟胡医官立刻急救了十分钟,抬上了车,他告诉我们
黄县克复,蔡家庄已经有日兵的溃兵——
[胡医官由中门探出半身。
胡医官预备好了没有?
夏霁如快了。
'胡又缩回头去。
丁大夫(回一下头接着说)我们才绕着道慢慢地开回来。(立刻走到中门)胡医官,
把李营长先抬进来。
梁公仰慢慢?
丁大夫嗯。(回头)他伤势非常之重,路不平,开快了一颠簸,就会死的。
[胡医宫进来。后面随着躺在担架上的李营长和他的护乓赫占奎。李营长铁川,只有三十
四岁,但已在军队里十二年。他身材瘦高,黑脸,大手,性情豪爽慷慨,说到做到。在军
队中深得弟兄们的爱戴。有时脾气暴躁,对他所不满的人咆哮一顿。但过去就忘,第二天
又从心里跟人和好。他的本性是“有恩必报”。但是怨呢,说两句就会忘得干干净净的。
他现在的军服上血迹斑斑,胸口伤处,已经绑裹起来。他咬着牙,一声也不哼,被人抬进。
抬担架的有一个是徐护士。
[赫占奎,年约四十五,是李营长的老护乓。满脸胡须,一脸忠厚笨重的样子。他非常爱
他的营长,现在一声不响,手里握持营长的手枪,只望着那睁着大眼的李营长,茫然走进。
胡医官(指着台中的帆布床)放在床上。
[他们把李营长放好,夏一旁看护。担架二人下。
丁大夫(轻声)怎么样,李营长?
李铁川(咬着牙)好。
丁大夫(对胡)胡医官,请你跟着我来。
[胡点头,随丁大夫由右门下。
温宗韦梁专员,关于——
梁公仰我们到那屋里谈。
(梁由左门下,温随后。
[天空逐渐明亮,夏把李的衣服略微解开,李紧皱眉头,仿佛非常痛楚。
赫占奎(将营长的手枪轻轻放在他身旁,木讷而深蓄着情感)营——长!
李铁川(气声)赶快回去。
赫占奎我不回去。
李铁川(挣扎)赶快回去,告诉弟兄们,说我——好。
赫占奎(落眼泪)营长!
李铁川妈的,你哭什么?
赫占奎(忍不住,抽咽一声)营长你不,不成了。
夏霖如(警告对赫)喂!
李铁川(怒)赫占奎!
赫占奎(挺起来)有,营长。(凑过去)你跟家里的人要,——要留些什么话?
李铁川(缺乏气力,但仍非常肯定)没有话。
赫占奎营长。
夏霁如(对赫)你别再跟他说话了。
李铁川(振起精神)快回去,告诉张营副,叫他们围攻蔡家庄,把那些狗娘养
的——(着重)缴械。
赫占奎(十分舍不得)营长,我不去,我要看着你。
李铁川去,跟他们说:医院在这儿,叫他们冲,拼命地冲!我们有——丁大
夫。
夏霁如(劝他不说话)李营长。
赫占奎我要守着你。
李铁川去!
赫占奎(几乎也要哭)我,我丢不下。
李铁川(一时性起)妈的,(举起手枪)我毙了你狗杂种。
[夏大叫一声,李呼痛,赫上前赶紧抱着他。
'立刻丁由右门跑出,后随胡医官。
丁大夫怎么?
胡医官怎么?
[梁也由左门走进,露着探询的神色。
李铁川(泛出一丝笑影,歉意地)丁大夫,我是个老粗。叫(指着)他——去!(闭
眼不语)
赫占奎营长,(抬头求助,诚恳动人)医官们!
丁大夫(一面安慰,一面慢慢拉开了赫)去吧,不要紧!你的营长交给我们,我保
他一定不会死的。
赫占奎(点了点头,仍贴在床边)营——长。(不见回应)
胡医官(急了)快走!
赫占奎(全神放在营长身上,仍以为营长说话,不由得突然立正)是,营长。
[赫跑下。
[屋内沉静,清晨的小鸟,在窗外愉快地呜哄。
[陆葳悄悄由右门上。
胡医官怎么样?
丁大夫(正在诊听,仰头,镇定地)不要紧,他流血过多。只要立刻输血,就可以
立刻见效。
胡医官可现在哪里有合适的血?
温宗书(摇头,十分关心)我怕再等一刻,决无希望。
胡医官(对梁,着急的口气)可现在我们验过的血液,(快说)只有A 型,B 型,
AB 型的,没有O 型的!
丁大夫(慢慢立起,沉静)不要紧,有办法。
胡医官什么办法?
丁大夫我——是O 型的。
胡医官什么,你的血?
丁大夫(望着李营长)嗯。
夏霁如您输给他?
丁大夫(毅然)胡医官,跟我来。
陆葳(激动,拉着丁)丁大夫,让我——
丁大夫你当然知道,不是任何人的血都能用的。
[丁与胡由右门下。
[一线晨曦由窗隙透进,中门忽开,走进来十分兴奋的光行健。
光行健(大声)报告专员——
陆葳嘘,病人!
梁公仰(沉重)丁大夫在里面抽血。
光行健(低声)报告专员,关于那蚊帐(浮出愉快的笑容)──。。
——幕急落
第四幕
又过了十个月的光景。
现在那前线医院,奉命把一部分有经验,肯学识并且勇于负责的人员调回××大城,
办理一所规模更大的后方伤兵医院。这批人转回后方,所办的事业固然格外庞大繁杂,却
推行起来,仿佛顺水行舟,进展迅速。在长期的斗争里,这小小的团体,经过千锤百炼,
他们早已获得高度的韧性,“锲而不舍”,个个想做昔日的聪明人们所讥笑的“傻子”,
既不怕任何艰难的磨折,也不惧任何细事的烦琐。这时我们已看出抗战中事实的迫切需
要,逼使此机关的长官再不能以个人的奸恶亲疏,为进退人员的标准,于是大批不得力的
人员,遭受了不可避免的淘汰,而今日的干部大半是富有青年气质的人们。感谢贤明的新
官吏如梁公仰先生者,在这一部分的公务人员的心里,已逐渐培植出一个勇敢的新的负责
观念。大家在自己的职责内感到必需(如梁专员所说的)“自动找事做,尽量求完全”。
开始造成一种崭新的政治风气的先声。
然而在一切之上,还是这个个团体,做到了一同遵守那根据事理厘定的行政制度,
认真服务的事实。现在无论长官从吏都不能以一时的人事方便,对法定的制度任意违反,
忽略,或曲解。所以制度成,风气定,做事的效率也日见激增。大批的治愈伤兵,受了身
体上和心理上的治疗与陶冶,变成更健全的民族斗士,或者转院,或者归集中管理处,或
者迫不及待,自动请求提前入伍。种种表现出前因后果的事实,证明在抗战过程中,中国
的行政官吏,早晚必要蜕掉那一层腐旧的躯壳,迈进一个新的时代。
是二十九年度的四月某日上午十一时许,在××大城的后方伤兵医院的大楼中,一
间接待室内。——这楼原是一所领事馆的旧邸,楼外颇古老,而且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日
见衰颓,但楼内的屋宇,富丽宽敞,还留下一些昔日的气派。现在医院的治疗和行政部分
就设在这座西式大楼里面。
接待室是一间明净透畅的大厅,阳光充足,天花板高高的。夏天走进屋来,使人顿
觉凉爽。这房间一共有五个白门。直对观众,靠右是两扇可以合拢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