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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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又低下头起文稿。
〔孔确实无聊,正想走出中门,忽然──
〔外面苍老的声音:(愉快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梁专员满头大汗,一手拿着干毛巾,一手提一吊桶凉水,意态自若;由中门大步走进。十八阅月的
奔波辛苦,在他脸上仿佛一掠而过。除了额上皱纹略微加深,简直留不下痕迹。他生气勃
勃,充沛的欣喜之情,从心底浮上来。热汗涔涔的面上,眼神那样愉快地笑着。两年的抗
战,使他更相信自己的认识毫无错误,增加他对民族国家积极乐观的信心,虽然做起事来
有时荆棘载道,耗费他不少的血汗。他穿一身蒙了尘土的草黄哗叽军服上身,里面是中式
粗布衬衫和一件贴身长袖汗衣,下面是卡机布的马裤,脚下还是那双笨重的长统黑皮靴。
孔秋萍专员,您怎么自己提水?(动手)我来替您提。
梁公仰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走到洗脸架旁放下水桶。这时况收拾桌上的笔墨纸张,
预备出去)不用走,况先生,(豪放地)我们两个“就乎”一个灯。你做
事,我洗脸。
况西堂是,是。(又坐下)
[梁把水倾入盆内,背上痒,㧟了两下。
孔秋萍我跟您叫勤务来,——朱强林!
梁公仰不要叫他,这个孩子跟我走了两天没得睡觉,叫他先歇会儿,你去吧。
孔秋萍是,是。
[孔由中门下。这时那老头儿,才警醒过来,昏昏然揉着眼睛,仿佛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又四面呆望着。
梁公仰(脱下军衣,放在床上,笑着说)今天真热。
况西堂(以为对那老头儿说话,看出不是,才——)是,是。您这一路还好吧?
粱公仰(兴致淋漓,答非所问)好,好,好。雨水多,收成好,今年又是一个大
丰年。
况西堂现在哪边战争?
粱公仰打得好,各方面都打得好!(刚要洗脸,身上又着痒,㧟了两下,率真地笑着)
真是——奇痒!(只好脱下衬衫)
况西堂是,听说住在店里跳蚤很多?
梁公仰(拿起衬褂,凑到灯旁边)嗯,嗯。(于是不理他,十分专心在衬衫里寻找什么)
〔静默。那老头儿,还木然在那里等待。
况西堂(看见兄弟二人还不交谈,非常纳闷,终于忍不住对那老头儿)喂,老先生,这,这
就是——呃,呃——
[朱强林提一只马灯由中门上。
梁公祥(好容易看见那勤务进来,立起,非常气愤)我,我叫你找的人呢?
朱强林(莫名其妙,对专员)我给你拿来一个马灯。
梁公仰放在那里。(朱将马灯放在桌上)
梁公祥(跑到他面前,大气)人呢?梁专员呢?
朱强林(忽然明白)梁先生,这位先生是,是你的哥哥。
[朱强林由中门下。
梁公祥(呆望着梁一会,不相信的声音)——公——仰?
梁公仰(立起来,也认了一刻)哦——你来了?
梁公祥(见着亲人)公仰,你——你接到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早已明白来意)我以为你等不了,早回家去了。
梁公祥没见着你,我怎么能够回去呢?(叙旧)你老多了,我简直不认识你了。
况西堂(立起)专员,我走了。
粱公仰不,坐,坐。(逐渐准备)我们说说家常话,又不是公事。
况西堂我已经办完了。
粱公仰那么请你告诉温副院长一声,说我就要看病房,我一会还有要紧的事
跟他谈。
况西堂是,专员。
[况由中门下。以后对话中,粱专员一直在很自如地洗脸,
在他的土布褂里,翻来覆去,捉一种使人发痒的小虫,直到穿好了衣服,梁公祥走出门为
止。
梁公祥(不胜羡慕)你现在管的人真不少了。
梁公仰嗯,不少,你这一向在哪里?(又低头洗他的脸)
梁公祥我这一房前五年就搬到大通县了。(取出身旁那几件土仪)这是从我们那
个小地方带来的几件土东西。(指着)这有的是刘外公送的,有的是
四房保生的孙子送的,有的是大姑大家的守寡媳妇,替她那个刚做
事的儿子送的。(举一举)这两包是顶好的白木耳同阿胶,是我跟我那
老三特意买来给你吃补的。
梁公仰你为什么不在家里好好当老太爷?跑到这么个危险地方来干什么?
梁公祥什么老太爷哟,一打仗,人家做买卖赚钱,我做买卖就亏本。再不出
来做事,简直连一碗稀饭都快喝不成了。
梁公仰哦。
梁公祥(历数他的功绩)你离开了老家快三十年,你这一房的祖坟总是我告诉崇
明派人打扫,去年我还寄回去一笔钱,说清明烧钱纸,你房里大儿
媳妇的坟也要烧到。
粱公仰(拧毛巾)哦,哦,很好。
梁公样(设想到反应这样冷淡,还是数流水账似他讲下去)前年,祠堂要重修,大家问
到你,我还替你写一次捐。
梁公仰哦。(拧起来又擦)
梁公祥(看他不提,只好自己说)公仰,你看见我的信了么?
梁公仰看见了。
梁公祥那两张履历呢?
梁公仰也看见了。
梁公祥怎么样?公仰?(理直气壮)现在我们明水梁家就你一个人最发迹。(他
用力誉扬)现在年头不好,我们不吃你还吃谁呀?
梁公仰(把手中放在盆里笑着)那么,你看,我不在这儿?你要怎么个吃法呢?
梁公祥(不幽默)我并不说要花你的钱,你随便叫此地的什么院长,给一个小
事不是一句话?
梁公仰(故为诧异)哦,你是要谋差事!(拿起衬衣)
梁公祥(眼一翻)在我信里,我托人写得清清楚楚的。
梁公仰那你能做什么事情?(坐在灯旁翻那衣服的领子找——)
梁公祥(爽性)你想,我这么大年纪的人,还能做什么事呢。随你叫他们一个
月批给我一二百块钱就成了。
梁公仰(不动声色)一二百块钱?
梁公祥是多,是少,随便你。(似乎已经不成问题)可是至少也得九十元,要不,
这年头,柴贵,米贵,少了简直是没法养家。
梁公仰(又翻一下衣服不抬头)我看——
梁公祥(十分热衷)怎么?
梁公仰(拍一下,忽然捉着了一个——)可是可以的。
梁公祥(欣喜)可以?
梁公仰(放在灯前照照,慢吞吞地)除非有一天我自己开个私人银行。(狠狠一手把
那个小虫儿捻碎。快意地对祥笑了一下)弄死了一个!
梁公祥(毫无办法)要是不成,也,也可以。不过我家老三无论如何你这个阔
叔叔要帮一帮忙。
梁公仰他在哪里?(依然又翻他的衣服)
梁公祥就在路上,一两天就要跟你这叔叔请安来。
梁公仰他也要找事?
梁公祥年青人总得做事,磨练磨练啊。
梁公仰(仍一本正经地低头慢慢寻找)好得很。他要多少钱一个月?
梁公祥我看八十块钱一个月就差不多了。
梁公仰(不觉抬头,笑了一下)他要的倒不多。
梁公祥(也谦虚)本来小孩子,才二十岁,还算是当学徒的时候。
粱公仰(又低下头找)那他会些什么?
梁公祥(被人问住)他,他会——
梁公仰会敲算盘么?
梁公祥不会。
粱公仰会写字么?
粱公祥呃,不,不多。你知道他的母亲死得早,我又一直在外面做小买卖。
粱公仰(抬头想想)那么他会扫地么?
梁公样他又不是个傻子。可扫地有的是听差(未说完)——
梁公仰(摇摇头)这里没有什么听差,差不多的事都是自己干。不过,我听说
病房里倒是要人扫地打杂。要是你老三愿意,我想我可以替他问问,
大概是六块钱一个月,自己管吃,公家管住。
粱公祥(始料不及,突而愣住)公——仰——(望见他了无愧色,依然在灯下做他的事,不
觉怒气冲天。忽然一言不发,低下头一把就拿起他带来的土仪)
梁公仰(仿佛毫不觉得,把衣服又凑在灯前照照,仍旧不动声色,慢悠悠地)但是也得等“空”,。。
(“空额”的意思)没“空”不成。
梁公祥(气忿忿地走到梁面前,唾沫四溅)公仰,我们梁家没有你这个呆子!人家告
诉我,你手里一个月出进几百万,你一个钱不拿,穷到词堂都修不
起不讲,你现在连——
梁公仰(猛拍一下,一手打在衣领上,梁公祥突然愣住,他欣欣然又捉着了一个)咦,又一个!
(立刻捻死)
梁公祥(意识恢复)现在连,连自己的侄子——
粱公仰(把小褂一抖。祥又在望着他。他穿在身上,对他的老哥非常满意地笑了一下)这一下,
可舒服了。
粱公祥(忽然想起一件大事,非常有把握地)公仰,上半年崇明就来找过你。
梁公仰(系扣子)嗯,他回去了。
梁公祥(大为惊讶)什么,他也回去了。
梁公仰(又拿起他的旧军服)我叫他回家种地去了。
粱公祥(大气)公仰,他是你的儿子啊!
梁公仰(很平淡地)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
梁公祥你——(觉得此人病人膏肓,一怒由中门走下)
[梁若无事然,愉快地穿好他的军服。
梁公仰朱强林!(从袋里掏出一个极旧的钱包)
[朱由中门上。
梁公仰(拿出钞票)我给你十五块钱。
朱强林(取下傻傻地)嗯。
梁公仰我这位本家哥哥还忘了一件东西。(指凳下一包土仪)
朱强林(立刻)那我追去交给他。(转身提着东西就跑)
梁公仰(摇手)别,别。(十分幽默,低声)他现在大发肝气。(笑着)他会连东西
带钱扔在你脸上的。(掏出一个揉旧了的印着红签条的小信封)你明天早上按
着这上面的地址,把这十五块钱同这包东西交给他。说我送他一点
路费,劝他赶快回家。此地离前线太近,说不定两天就会打起来。
朱强林嗯,嗯,嗯。(就走)
梁公仰喂,你看丁大夫现在干什么,有工夫请她来一趟。
[丁由左门上,手里还拿着诊听管,朱见她来了,由中门下。
丁大夫(非常欣喜)老先生!(把诊听管放在口袋里)老先生!
梁公仰(和蔼地笑着)丁大夫,这一向好?
丁大夫(亲切)好。您最近身体好?
梁公仰(生意畅然)好,好,吃得,喝得。怎么样?(低下声音,仿佛对自己的女儿问
话)这两个月,丁昌有信来了没有?
丁大夫(低下头)没有。
梁公仰(安慰)不要紧的,山西那边打得非常好。(微笑)前两个月我在山西托
人把丁昌的相片带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丁大夫看见了。
梁公仰(怃然)可惜我没见着他,听说他身体很结实的。
丁大夫是,老先生。
梁公仰最近这帮人办事如何?
丁大夫(昂头)很好。
梁公仰负责任?
丁大夫可以说。我觉得每个人都奉公守法,按部就班地办事情。
梁公仰都十分满意么?
丁大夫呃——
梁公仰(近前)怎么?
丁大夫十分?(沉思)这就很难说。
梁公仰哦?那么,我听听。看看有哪些不能令人十分满意的地方?
丁大夫(眨着眼,想想,仿佛说明很困难,一面笑着)这,这非常不容易讲。事实上,
院里的事情都在办,该进行的也都在进行。就是实际做起来,总仿
佛(略顿)缺少了点什么。其实蓦一看也找不出来什么锗,就是仔细
想想,又觉得(微顿,用手在空中绕一绕,似乎在找什么字)这机器上面的螺丝
不,不够紧,里面缺少了一种——(微想)一种更热(略顿)更强的,
嗯——
梁公仰(凝望)推——动——力——量,对么?
丁大夫(点头)嗯,嗯。是这个意思。(笑起来)我真不知道怎么说,老先生晓
得我有时说话不明不白的。
梁公仰(鼓励)不,不,不,你对,我明白,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么,回头,
让我这个老工匠看看,看看这个机器的毛病,究竟在什么地方?
[胡医官手持电棒由中门上。
胡医官(进门就喊)丁大夫!(忽见梁,鞠躬示敬)梁专员,温副院长等您参观病房,
他现在在病房里等着呢。
梁公仰好,我去一下,我们回头谈。关于四月以后大反攻的情形,我有多少
好消息报告你们。(到桌上提起马灯,预备出去)
胡医官是,专员。
丁大夫(追上去)老先生,谢谢您前两个月特意送给我那两句话。
梁公仰(笑着)有道理么,那两句话?
丁大夫(肯定)嗯,有道理。
梁公仰(父亲似的鼓励)好。
[梁笑嘻嘻地由中门下。
胡医官(摇着头赞叹)这老头真可爱。
丁大夫嗯,——什么事?
胡医官刚才第八急救站送来急信,说站上有两个重伤兵,非常危险,要我们
立刻派人救治。
丁大夫陆小姐!陆小姐!
(陆葳由左门上。
胡医官干什么?
丁大夫(简捷)走。
胡医官我已经弄好汽车,我就预备去。
丁大夫不,这不是你的事,自然我去。(转身)陆小姐,请你立刻预备药箱。
陆葳是,丁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