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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曹禺全集(卷二)-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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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很多。说上面特意派个什么专员来督察我们这个机关。并且说,
这个专员非常精明强干,但是怪!又非常不知人情,不通世故。听
得我是莫名其妙,糊里糊涂。总之,我们得预备,表格要赶好,完
全赶好。

龚静仪什么,现在完全赶出来?
马登科那有什么法子?这是成绩呀!不过所谓督察也并不一定难对付——
(孔秋萍偷偷离开办公桌向右门走)喂,小孔,你上哪儿去,还不快赶表?
孔秋萍(恭谨)是,我出去换一支好笔就来。
[孔由右门下。

马登科(神气十足)其实什么专员,还不都是人。两顿好饭一吃,酒一喝,再
清楚他的出身背景,哎,什么话都好谈!不过,(自觉老练异常)总是
预备一下好。——哦,院长还叫我看看前面病院,该洗刷的都要洗
刷一下,其实这也不过是以备不虞就是了。连天下雨,天气冷,路
又不好走。谁是大傻瓜?都是公家事,急急忙忙地跑来视察干什么?
对了,我还得到“可怜儿”那儿去一趟,真讨厌,越忙他越添麻烦。
(走了两步,又回来)西堂兄,我看你也帮着他们赶一下吧。

[马洋洋得意,施施然由右门走下。


况西堂(目送他出门,感慨)真是得意忘形!
龚静仪俨然是个小院长。
况西堂(手指在空中指点了半天,打趣地)他呀,他是现在德国的“希特勒”,什么

事都管,什么事都要干涉。

谢宗奋(气愤)听见了没有,专员要来,院长吩咐你们赶表。
[三个人又低头办事,刚静了一刻。——
[田奶妈匆匆忙忙地由左门走进。

日奶妈(进门便四下乱翻,一面吸着嘴,低声唠叨)真是的,真是不知怎么疯才好。到
底是当小老婆出身,是有点邪行。

(找到龚小姐桌上)
龚静仪喂,你找什么?
田奶妈针,一盒唱话匣子的针!《叉找到谢先生的桌上)
谢宗奋(烦躁)针,怎么会在这儿?
田奶妈(不理他)哼!一盒针算个什么?我们孩子拿去玩一会,也值得你指鸡

骂狗,说那么一大堆屁话?(还在谢的桌上四处乱翻)
谢宗奋喂,你是怎么回事?
田奶蚂怎么回事,人家牌打腻了,现在又要跳舞了。(一边找一边数落)真是,

可摸着有人跟你做生了。牌打了一通宵,现在,好!干脆不睡,大

清早上,要唱话匣子,又要显摆她会跳舞了。(又回到龚小姐的桌旁乱翻)
龚静仪(耐下)你还在这儿乱翻什么?
田奶妈(一直想方才受的委屈,并未听见。仍继续找)嗤,你骂我们孩子在你床上撒尿。

哼,这点“童便”以后你要我们撒,我们还不撒呢。我叫你沾上这
点童男子气,你好添儿子啊,哼,美得你!不要脸,整天咧着嘴,
又是吐,又喝醋地装着有喜来骗人。

况西堂(早在自己桌上寻觅,忽然举着一个亮晶晶的铁盒)喂,这个是吗?
田奶妈(一手抢过来)对了,就是这个。(返身就走)
谢字奋喂,你是哪家的奶妈?
田奶妈(大模大样)马主任——


(田奶妈由左门下。
谢宗奋(拍案)这办的是什么公?

(马登科偕陈秉忠由右门上。
马登科(照例的慰勉)不要难过了,我们一同就去见见院长——算了。
陈秉忠(还在悲痛)我,我不想去,秉,秉忠做事从来负责,不知为什么还骂

我不,不负责任。
马登科(觉得他迂拙可怜)■,就是因为你太负责任了。
陈秉忠(擦擦眼泪)秉忠自问对得起国家。我每天看见丁大夫同别的医官们不

分昼夜,跟伤兵们看病,秉忠总觉得自己做事做得大少。尤其是这
两天看到药品不够分配,一沓一沓的药方子交给我,我眼看着手里
拿不出药来,我心里真是不知多么着急。

马登科(顺口一说)唉,那又何必呢?

陈秉忠屡次丁大夫自己拿出钱来买药,分给病人。而且时常一夜一夜地不
睡,照护重伤的同志,秉忠有时天亮起来,时常看见她一个人走出
病房,流着眼泪。(握拳击掌)那时候秉忠只恨自己无权无能,帮不了
她一点忙。(噙住眼泪)我真怕丁大夫万一气走了,那时候的医院(摇头)


——。。 
马登科老陈(敷衍)你是个好人。
陈秉忠(抬起头)可怜!秉忠一月薪金三十元,我还图什么?秉忠的女人非常

地贤惠,每天省吃俭用,跟我苦过。我只求心安,在我份内的事情
我都做得非常之好,我就对得起我的祖宗,我的书就算没有白读。(忽
然愤慨地)现在院长骂我混蛋!又说我“不负责任”。又想出那种方法
叫我配药,这,这我是不能做的。院长说要办我,要重办我,要把
我押起来,那,那(悲从中来)我在此地只有我的苦女人是我的朋友,
那(抽咽)那只好随他把我押起来,他爱押多久就押多久就是了。(呜
咽不止)

[半晌。大家凄然无语。
龚静仪(十分同情)唉。
(忽然楼上鬼啸似地响起骚闹的爵士音乐,接着一串女人的充溢了色情性的狂笑,而屋顶
也仿佛巍巍颤动起来。
[大家引颈向上望了一望。

马登科(走到陈面前)啊呀,先生,你不要这样神经。院长说话就这样。说过
去就算了,你记着这些个做什么?(推着他)走吧,跟我一同去见他,
说你并不想走,顺便跟院长太大拜个生。

陈秉忠秉,秉忠是不去的。
马登科那你要怎么样?
陈秉忠(执拗)在药品问题未解决以前,秉忠是不干司药的。
马登科你忘了抗战期间这不比平时,许多事情非要迁就不可。
陈秦忠(摇头)秉,秉忠想过。这,这件事延到现在,秉忠是不能迁就的。
马登科(鄙吝的好笑)陈先生不要忘了,三十块钱虽然不多,然而没有也似乎

不成。
谢宗奋(早已忍不住,摔下笔,低声)真是混蛋。
[谢由右门跑下。
陈秉忠(望着马,沉缓地)这件事秉忠也想过。秉忠的女人还能洗衣服,秉忠自
己可以烧饭,跟人当厨子的。
马登科(拱拱手)好,好,好,你本事大,我拗不过你。(推他)你先下去,我
们回头再谈。
陈秉忠是,马主任。

[陈由右门下。
马登科(对况)这种人太死心眼,早晚只有受社会淘汰,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况西堂(曲为转圆)怎么,马先生,就这么样让老陈走了?
马登科(汹汹然)那怎么成!
龚静仪(吃了一惊)怎么,真把他押起来?
马登科押起来?司药的人找谁呀?像他这样“价廉物美”的人到哪里去找?
况西堂喂,马先生,药品是快办好。听说昨天丁大夫还问专员什么时候来呢。
马登科就是呀,一个丁大夫,一个陈秉忠,都是我心上两块活宝,成天地跟

我找麻烦。不过你们看着,早晚我要把他们两个弄到我手心里来,

在我手里团团转。
龚静仪(刻薄地)当然咯,您马主任多有本领啊。
马登科有本领不敢讲。不过我相信,在机关里做事,我们只要有办法,有步


骤,有聪明,有口才,不必一定要出洋,也一样可以钻得很快。特
别是现在这么乱哄哄的年月,说出头,就出头。弄得好,司长,秘
书长就是一说。(得意地)要不怎么叫“大时代,变动的大时代”呢!
(走近况)喂,西堂翁,前些日子你给我批的八字,说我三十二以后,
准大交红运。我昨天晚上又找一位批命的老先生看了一遍——

[范由右门跑上。

范兴奎(鬼鬼祟祟)马,马主任,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哦——哦——

范兴奎(非常紧张)她找您来了。

马登科(力持镇静,瞪眼)你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对龚、况)你们看,看我怎

么对付她!况西翁,你看着,你看——
(丁大夫由右门上。
范兴奎(警告地)丁大夫来了。
(马登科蓦回头,满脸堆着笑容。

马登科(小脑壳向前伸一伸)了大夫。
[丁大夫看去只像三十刚开外,其实地已经是个十七岁孩子的母亲了。地不加修饰,穿一
身深蓝色线条织入淡灰色呢质底的日旗袍,外面套一件宽敞的医生白布外衣,外口衣袋里,
还露出一段诊病的橡皮听管,她穿一双半高胶底黄皮鞋,走路做事非常敏捷有力。她的脸
有些男相,轮廓明显,皮色看去异样洁净,薄唇角微微下垂,眼睛大而锐利,满面是刚健
率直的气概,在愤怒时,有威可畏。她的身体较普通女子略高,十分健壮。
(她有一双细柔而秀丽的长手,圆下巴丰润而敏感。再看她软垂下来的大耳轮,我们会感
觉到地是一个慷慨而又易于动情感的人。事实上最近她常哭泣,当地独自想起自己的理想
逐渐消灭的时候,当地谛听着那些来自田间朴实可爱的病人,偶然讲起在战场上一段悲壮
惨痛的经历的时候。她性颇偏急。自从加入了这个后方医院,她已一再约束自己,学习着
必要的忍耐和迁就。然而尽管在医务上有时作不得已的退让,她私下认定在任何情形下她
决不肯迁就到容忍那些腐败自私的官吏的地步。她所受的高深的科学教育不但使地成为中
国名医,并且使她养成爱真理,爱她的职业所具有的仁侠精神的习性。
[抗战开始,她立刻依她所信仰的,为民族捐弃在上海一个名医的舒适生活,兴奋地投入
了伤兵医院。早年在国外,和地同去就学的地所深爱的丈夫,既固病死去,以后医院事业
便占据了她的心灵。现在她的十七岁正在求学的独儿,在开战之后立刻自动加入战地服务
团,参加工作,她更是了无牵挂,按她一直信仰着的精神为着人们话着。

(她来了,地受了许多折磨。看到多少惨痛的事卖使她益发相信自己更该为这个伟大的民族效死,应
竭力提高一般后方医院的救护和治疗知识,减少伤兵同志不必要的痛苦。她现在比来时消
瘦些,精神依旧是饱满的。为着发现一件无可再卑鄙的事实,她暂时按下满腔的愤怒走进
来质问马登科。她看马登科有如一只残忍的狗,贪婪的狼,愚蠢的猪,她是那样深恶痛绝
地鄙视着他。
(她背后手里拿一张白纸包好的公文。

丁大夫(冷冷地)马先生!

马登科(忙拉出一张椅子)丁大夫您请坐。

丁大夫我不坐,我还有事。

马登科(顺口乱捧)啊呀,您太辛苦了,中国人要都像您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啊,请坐。(对老范)你傻站着干什么?倒茶!

范兴奎(一直紧张地望着,才清醒过来)是。

丁大夫不要倒,我不喝。


[范无可奈何地望望马主任,造巡由右门下。
丁大夫马先生,今天是十六号。
马登科(感觉来势汹汹,搭讪着)是啊,十六号。本来,丁大夫,我说的是十六号

——。。 
丁大夫(冷眼逼视)药该到了。
马登科就说的是呀!我不早就跟丁大夫说过么?无论如何我们这次一定要设

法。(先发制人)本来嚜,这也太难了。您想,已经叫您催了许多次了,
一次,两次,三次,这次已经是您正式催第四次了。我们再不把药
品弄来,自问也说不过去呀。再说治病怎么可以没有药,伤兵同志
是我们国家的栋粱,您是伤兵同志认为最好的中国名医——

丁大夫(明白马一向的应付方法)我想,你心里也知道这是废话!我并不要你来夸
奖,我不要你给我讲救国大道理。这次我只要一样东西。。药品。(斩
钉截铁)没有药品,你知道我会怎么办。

马登科(缓冲)好办,好办,您先别着急,药品总是要来的。(谄笑)您先请坐,

我们慢慢谈。(高声)来人,倒茶!
丁大夫我不坐。我再告诉你,我也不想喝茶。我要立刻办好,我还有病人。
马登科对啊,丁大夫您说的对呀,谁不想立刻办好?您想我愿意屡次麻烦您

一趟一趟地跑么?可是事实办不到有什么法子?抗战开始不到半
年,凡事都还没有个一定的头绪,新机关添,旧机关裁,上上下下,
并没有个接头的准办法。一件公事送上去,这个人说不该归他,那
个人说不敢负责。推过来,“诿”过去,您想公文这一绕,弄清楚
了,也得半个月,不说旁的,就说我们这次药品——

丁大夫马先生,你既然知道,推推倭倭不是个好办法,我想你今天一定可以
把药品拿出来咯。
马登科(逼得索性招认)我的天,丁大夫,我要是已经弄来了,我还老受这个活

罪干什么?
丁大夫什么?(沉重地)你说什么?
马登科实在对不起,丁大夫,药到现在还没有来。

(沉默。龚小姐望见丁大夫气色不对,立刻机警地若无事然,溜出左门。
丁大夫(由白布外衣口袋内拿出一张信纸)马先生,这是谁写的?
马登科我,丁大夫。
丁大夫是你亲笔写的么?
马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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