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卷二)-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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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秋萍(鼻孔里哼出一道冷气)哼,就不见了,就不——(忽然发觉范伸起腰来停住手,
以为他一定再有什么巧词来狡辩,谁知——)
范兴奎(抬头望望他,鼻孔里也哼出一道冷气,理也不理他,走出左门)
孔秋萍(跳起来)这个混蛋!范兴奎!范兴奎!(无人理)危兴奎!
范兴奎(在外面,懒声懒气)找呢!
孔秋萍(大声)范兴奎,(突然)我有旁的事!
范兴奎(又走出来)干什么?
孔秋萍范兴奎,我没到办公室以前,你在干什么?
范兴奎干什么?我侍候院长太太打牌。
孔秋萍(大不谓然的样子)他们还在打牌?
范兴奎(翻翻白眼)嗯,打牌。(底下仿佛要说:“有本事,看你去管管!”)
孔秋萍(一肚子的牢骚,无可发泄)对,打牌!下雨天,不打牌干什么?(忽然想出
题目)火盆呢?
范兴奎还没有买。
孔秋萍岂有此理!(俨然院长)搬来快三个月了,连火盆都没有预备好,真不
知道他们庶务办的什么事?
范兴奎您问庶务好了。(又要走)
孔秋萍可是火盆,火盆,昨天从丁大夫那里匀过来那个火盆呢?
范兴奎您说从伤兵病房挪过来的那个?
孔秋萍嗯。
范兴奎(简截了当)没有烧。
孔秋萍为什么?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范兴奎(翻翻眼)八点。
孔秋萍那你为什么不把火盆弄好。
范兴奎(轻藐地)孔录事,办公室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厌恶地这样称呼他)范兴奎,你这句话怎么讲?
范兴奎(又一次淡漠的白眼)怎么讲?我说办公室并不是您一个人。
孔秋萍(气昏了)可我——可我——(忽然)啊,谁告诉你办公室这时候还不点
火?
范兴奎庶务吴先生。
孔秋萍为什么?
范兴奎炭贵,买不着。这儿不是南京。
孔秋萍岂有此理!不像话,不像话。(范冷眼望着他,看他还出什么花样,孔只好问下
去——)那么什么时候点?
范兴奎等马主任同别的先生们到齐了再点。
孔秋萍什么?
范兴奎总得等先生们到足了两位才能点。
孔秋萍这是谁定的规矩?
范兴奎这也是庶务吴先生定的。
孔秋萍(仿佛不信,其实用来解围)他定的?
范兴奎马主任叫他定的。孔先生,您还有话没有?(站在面前,故意不走)
孔秋萍(逼得无路,大发脾气)范兴奎!
范兴奎(佯为恭谨)干什么,孔先生?
孔秋萍你这是故意地——故意地跟我(力竭声嘶)跟我——
[忽而右边门帘掀开,冷风里进来况西堂。况先生并不老,岁数也不过是五十刚开外,而
神色,举止,言谈,仿佛已届风烛残年,任何事都知难而退,能止则止。三十年过着书案
生涯,由清末,民初,北伐成功,一直到今日抗战,他在各府各署各厅“历任科秘”,为
长官起文稿,复函件,在一字一句的斟酌间耗费他大半的生命。然而时运不济,北伐以后,
他的官运日乖,如今在这医院里落为一个不十分受人重视的闲散人员,真是他昔日决意为
人幕府时,始料不及的事。穷极无聊,他学得一手论相批命的学问,偶尔为人占测将来的
气数寿分,自觉颇为灵验。抗战后流离颠沛,使他逐渐相信凡事都有个数,颇想乐天知命,
在院里少沾是非,不多事,不多话,少应酬,深居筒出,极力储蓄,只求平安度过抗战难
关,好作归计。
'他穿一件退色皮大衣,皮领露出光板,颈上围紧长而黑的绒围巾,拖着一双厚重的家制
棉靴。臂里挟着一只破旧的小公事包,提一根贱价的手杖。进门便放下皮包手杖,脱去顶
在头上的破呢帽,不住的掸扫上面的雨水。他面容清癯,顶毛稀稀的已有些斑白。
孔秋萍(突然觑见进来的人,顺势坐在左边的办公桌前)
况西堂(一团和气)来得早。
孔秋萍早。(低下头打开他的墨盒)
范兴奎(故意望望孔,再回头对况)况秘书,您大氅都淋湿了。
况西堂(瑟缩)嗯,冷得很。(又把破呢帽戴上,又搓着手)
范兴奎您不要火盆么?
况西堂(随意地)怎么,还没有点?
范兴奎是啊,(又瞥了孔一眼)刚才孔录事就因为火点晚了,直发脾气呢。
况西堂(笑容可掬)快去,老范,端来大家烤烤。
范兴奎(庄重而又伶俐地)是,况先生。
[范由左门下。
孔秋萍(忍不住)混蛋!狗仗人势!
况西堂(和蔼地)怎么啦,老弟?
孔秋萍没什么。(又调他的墨汁)
况西堂(掏出手帕擦揩破皮领上的雨点,一面走到窗前望着浙沥的小雨)唉,又冷起来了。
孔秋萍(余怒未息)嗯,冷得很。
况西堂这种地方,真是——“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忽然发现自己办公
桌上一摊雨水)这是什么?(仰头望去,天花板还不断缓缓地向下滴漏)哦,又漏
了。
孔秋萍(立起,大为不满)房顶又漏了!这说不定是哪位小少爷又在楼上地板撒
尿!这些太太们真是一点家教也不懂。(立刻想起)范兴奎,(大声)范
兴奎!
况西堂(一直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算了,算了。(挥手拦住他)不要叫他。
(在档案箱上找到一个破脸盆,从容不迫地放在桌上接漏,雨水也从容地一点一滴打到铁
盆,发出清脆的响声,况上下斟酌半天,幽默地)这次倒是雨水。
孔秋萍(厌恶地)真是,鬼地方,(回头又斜倚在自己的椅上)
况西堂(慢吞吞地走到院长桌后,遍找签到簿)咦!签到簿子呢?
孔秋萍(噘着嘴)谁知道?连我早来半点钟都没有签着到。(不觉满腔牢骚)抗战
不到四个月,搬到这小县城来,就是私人办的医院,既然得了公家
的补助,也得像个样儿呀!机关不像机关,公馆不像公馆。少爷小
姐,者爷太太,院长主任,丫头老妈,连着厨房的大师傅,混蛋的
鬼听差,大家都一起逃难,一律平等。档案卷宗,锅碗马桶,病床
药箱,碗儿罐儿,都堆在一道,一律看待。哼,楼上堆人口,楼下
装东西,一间屋子有三百六十项用场:白天办公,晚上睡觉。过生
的时候,老爷们放牌桌,没事的时候,少爷们当球场。连下了几天
雨,您看(指着那两竹竿衣裳)我们这间办公厅,又给楼上太太们晾起衣
服来了。(气愤愤地走到况先生面前)要什么没有什么,找什么不见什么,
一点秩序也没有!一点上下也没有(越说越爽意)乱七八糟,糊里糊涂!
这也配叫做医院,这种医院也配谈抗战!
况西堂(摆摆手)算了,算了,非常时期,马马糊糊。
孔秋萍那我是不成的。
况西堂(幽默地)您预备怎么样?孔先生?
孔秋萍(十分激昂)还是那句老话,“合则留,不合则去。”我觉得此地对我
不合,所以我就想去。
[谢宗奋由右门进来,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离学校不久。家贫,毕业后就在各机关
谋生,赡养全家。抗战后决定在军队中服务,但为家人劝阻,最近介绍入后方医院,抱满
腔热望,想为国尽力。现在事与愿违,心情颇为懊丧。他身材高大,面色红润,穿一件呢
大笔,套下昔日的旧学生制服。他爽直却又高做,谈锋犀利,却又不屑于多说,间或指摘
当局,总是一针见血。他臂里挟着一捆旧报纸包好的公事。
谢宗奋早,况先生。(对着孔)早!你。(走到自己书桌前,放下纸包)
孔秋萍(还想继续高谈阔论)所以我就想去。况先生——
谢宗奋孔,昨天那些表格你又赶出来多少?
孔秋萍哦,不少,不少,你呢?
谢宗奋我,这里。(打开纸包一张一张点交给他)
[老范由左门端进一架人势正炽的炭盆。
范兴奎(放下)烤烤火吧,况先生。
况西堂好旺的火!(脱大衣,老范帮忙)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范兴奎(漫走)没有事啦,况先生?
况西堂哦,老范,(狡猾的眼神笑眯眯地)昨天晚上楼上几位小少爷们又在此地
打游击战啦吧?
范兴奎是啊,(微笑解释)我直说他们,叫他们别在——
况西堂(伸手,打趣却又在挖苦)那么跟他们把签到簿子要回来,好不好?
范兴奎(不好意思起来)这,这真大难了。这一定是这些皮猴们拿的。(向左门下,
正遇见龚小姐走进来)龚先生,您下来了。
龚静仪嗯。
[范由左门下。
'龚静仪已有三十开外,却神气比岁数还老。焦黄的瘦长脸上,眼珠子总是滴溜溜地乱转。
聪明自负,说话十分刻薄,颇善于察言观色,人也精明机警。她穿一件碎花淡黄旗袍,袍
下仿佛是半大天足。神色裕如,有时故意倚老卖老,和同事们开些玩笑。她是院内唯一的
女职员。
孔秋萍(对况)您看气人不气人,人生得好好的,这个混蛋就是不早拿来。
龚静仪咦,(笑着)这火盆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啦?
况西堂怎么,龚先生?
龚静仪我在楼上烤了半天。原来在院长屋里,后来房东太太上了牌桌说太
热,怕上火——大概就这么又归了我们啦。
孔秋萍(似乎他又有了理)您看!您看!(对龚)牌还没有散?
龚静仪(嘴角一撇)散了?不听见外面下了雨了么?
况西堂今天龚小姐下来得真早。
龚静仪楼上实在太闹。院长太太今天过生,(尖酸地)楼上“全民总动员”,
我也掺不进手,不如下来签签到,看看报,还爽快一点。
孔秋萍谢先生,您看,这成什么话,一个女人过生,就要闹得这么天翻地覆。
[楼上忽然砰嘭乱响,仿佛两三个洋铁筒倒落地上。
孔秋萍(大惊小怪)哎呀,这一定是太太们打牌打起来了。
[况先生也不觉站起来,大家仰头静听。
况西堂(低声)怎么,洋油筒都打翻了?
孔秋萍哼,这——
[隐隐听见有女人在咒骂。
龚静仪(挥手)别说,(孔果然不动。侦察片刻,龚小姐下了断语)这是张主任的丫头乘
着大家忙,又在偷米花糖呢。
孔秋萍你怎么会知道?
龚静仪(颇有把握)你看哪,就要挨打了。
[果然一个小女孩放声大哭,接着听见张主任的太太痛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小妖精!
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看你偷——”随声乱打一阵,老太太女仆们劝解。女孩更止不
住地鬼哭神嚎起来。
'况探头回到自己办公桌,龚像是在笑,孔独自昂首谛听,颇似津津有味。谢宗奋摔下笔
杆走到左面,拿起一份旧报纸乱翻。
'这时由右门走进来一个瘦人儿。陈秉忠,约摸有三十四五岁,身体面孔都生得伶仃孤苦,
可怜得令人发笑。他穿一身单薄的灰棉袍,袖口套着一副配药时蚀烂的蓝布袖套。他为人
谨愿诚厚,做事非常小心,除他说话琐碎和一直忍受穷困的煎熬,而好自悲叹的习惯外,
言语,举止上别无其他不令人尊重的地方。然而好玩笑的同事们时常对他天生的可怜相,
忍不住加以揶揄,有时当面叫他的绰号“可怜儿”(读若两音),听到了,他一向不动声
色,面孔益发严肃,而看去益发可笑。他不懂幽默,不知世情,(穷困改不动他的天性)
做事惟恐不认真。小心翼翼,心地介直,规则条例颁布下来,他总一字一字地做到,一件
事惟恐做错,必需请示,或斟酌数次,才肯动手。他一生颠沛流离,心肠颇软,困苦中若
受了冤屈,便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不止。但他肯负责任,苦干死干,不定歪路,看定了
方向,他不肯变移,有时执拗得如一条牛。他是医院里的司药。
'他很焦急地走进来。
陈秉忠(嗫嚅)谢先生,马主任到了么?
谢宗奋没有——昨天他一天就没有来。
陈秉忠是,是,(客气地)对不起,您的表几点钟?
谢宗奋八点半。
陈秉忠(犹豫不决)龚小姐,您知道院长起来没有?
龚静仪没有。
陈秉忠(愣住)还没有?
龚静仪听说他昨天夜里打牌打到三点钟。
孔秋萍(专好戏弄他)可怜儿,你找他有什么事?可怜儿?
陈秉忠(怕孔继续戏弄他)我们不玩笑。
[陈连忙走下。
孔秋萍(追到门口)可怜儿,可怜儿!(回转身得意地笑)这个家伙!
谢宗奋我觉得我们大可不必这么“可怜儿”“可怜儿”地叫他。我们现在并
不比陈秉忠不可怜!
况西堂(怕二人争起嘴)是不是又为要药的事,他来?
谢宗奋当然。丁大夫催药,陈秉忠就找人,而我们的马主任就照例躲着,避
而不见。
况西堂你知道昨天丁大夫自己又到这里来催一次?
谢宗奋哼,那有什么用,马主任替院长买米卖米还忙不完,哪有工夫管这些
事?
龚静仪(忽然)刚才丁大夫又派人找院长太太要铁床呢。
孔秋萍怎么,那张病房的铁床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