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碑-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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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天节这天,春节以来一直阴着的天突然开了脸,阳光撒在汉江里,金闪闪一片。寒风吹在江面上,碰上了太阳的抵抗,显得不那么有力,但还是能让人感到冬天的冷酷。马背巷的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些墙角旮旯的残雪仍放着白光。
穿天节是古渡口最为繁忙的日子,城里城外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古渡口,乘船去古渡口下游的鱼梁洲沙滩,欢度穿天节。
这天清晨,权府的权太太对女贞有了笑容,她特地带着女贞一同走出了权府,朝古渡口码头走去。权太太本来是应该带少奶奶去的,少奶奶成天病怏怏的,大烟几乎吸干了她的精血,浑身干枯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蜡黄。临走时,权太太变了主意,让女贞将小六子交给了苗嫂。
权太太对女贞说:“少奶奶走不动,你就替她去吧。”
一个寡妇人家,何谈得子之祥,去鱼梁洲过穿天节是犯忌的。可是,在马背巷长大的女贞,竟然不知道这个风俗。
权太太让女贞穿着一身青衣,一块大围巾不仅裹住了头,而且还掩住了半边脸。权太太出门前,从上到下打量了女贞一番,转身又去灶膛里抓了一把锅黑,抹在女贞脸上:“走吧,快去快回来。”
女贞与权太太一同登上鱼梁洲时,洲上已是一片欢闹声,大姑娘们相互追赶着,打打闹闹,疯疯癫癫的。只有一些小媳妇埋头在沙滩上的鹅卵石中里,一颗一颗地仔细地寻觅着。一年一度的穿天节,姑娘媳妇们早把那些“小白石有孔可穿者”搜寻的差不多了。
权太太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而是带着女贞来到东头的沙滩边,这里的卵石都埋在沙底下,无人问津。
权太太说:“你就在这里慢慢找吧。”说完,就丢下女贞,独自朝那边热闹的人群里走去。
女贞犹如一个孤魂,在沙地里游荡着。她不知道,远处的一支支利箭都纷纷对着自己,时时都可能乱箭穿身。她神思恍忽地用脚踢着沙土。
猛然,一颗小白石被女贞踢出了沙土,女贞全然不知。当她清醒过来时,眼前已有好几颗自己要寻觅的有着小孔的小白石了。女贞一阵欣喜,扑在沙地上使劲地刨了起来。
女贞把捡到的小白石用准备好的红丝线穿上,一串白光闪烁的石珠项链诞生了。女贞掀掉头巾,站在水边掬了几捧水,洗净了脸上的锅黑,将石珠挂在颈上,立刻,一个容美貌丽的小媳妇就出现在了水中。女贞一阵兴奋,不顾一切朝远处的人群奔去,不停地喊着:“太太,我找到小白石了。”
最早发现女贞的是她的同胞姐姐三丫。三丫嫁给城里一家小店铺里,三年无子,前年穿天节,来到这洲上死找活找,终于得到了一串小白石,年底生一男孩。三丫见到妹妹四丫时,神色有些紧张地问道:“四丫,你怎么也来了?”
“姐,是你呀。”女贞也愣住了。女贞自嫁出家门后,就与家人失去了来往。
女贞见到亲人,欣喜若狂,向姐姐扑去。
“哟,这不是权府的奶妈子么,一个寡妇人家咋就敢上洲子来呢?”
女贞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两位挺风骚的半老徐娘。女贞恶狠狠地盯了她们一眼。
“哟,不认识了啦?老娘在权府里跳过大神呢。你个克夫克子的小寡妇,上洲子岂不玷污了神灵!”
女贞认出来了,她们是城里的黄大神和胡大神。
“两位仙姑,我……”女贞害怕了。
“打呀,打死这小寡妇。”胡大神一声大喊,大姑娘小媳妇们一哄而上,迷信与愚昧交织起了冲天的怒火,拳头雨点般地朝女贞打来。这些来过穿天节的女人们,此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们决不能容忍一个寡妇夺去自己的吉祥和幸福。
女贞这时才大梦初醒,抱着头连连求饶:“我再也不上洲子了,我再也不……”
权太太不知去哪儿了,她没能救女贞。只有三丫拼命地护着女贞,但被无比愤怒的女人们扯开了。
女贞拾到的小白石全都被打散了,头也被人用石子砸破了,血溅在小白石上,呈现出一种凄惨的花纹……
一周后,女贞才勉强能下床。
鱼梁洲上的阴影一直死死地笼罩着女贞。她被打得遍体鳞伤,牙打掉了两颗,头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腰上腿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权太太有些过意不去,到女贞住的厢房里探视了一次:“唉,你也是不该上洲子的,要不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女贞正要说啥,权太太又说上了:“算了,算了,只当是松了松筋骨,以后眼神安分点就是了。”权太太后一句话说得挺重。
女贞被打伤后,奶水少多了,小六子吃不饱成天哭闹不止。权老板心疼了,让权太太给小六子找奶水去。权太太还果真找来了几个正奶着孩子的女人,可小六子认生,宁可吮着女贞的空奶头,也不吃一口外人的奶。
权老板动怒了,在上房里踱着步,把权太太骂得狗血喷头。“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一个奶妈子你就下得了手,你简直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权太太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声也不敢吭。权老板的骂声传到厢房里,女贞想,全是自己不好,也难怪权太太。
好在没伤着筋骨,女贞下了床,身子骨一活动,奶水就上来了。小六子不哭不闹了,然而,权老板对权太太的脸色并没有由此而好转。女贞发现权老板的脾气由此变坏了,动不动当着伙计众人的面吼着太太。一次,权太太碰翻了一只瓷碗,权老板硬是不依不饶地骂了半日。权老板对女贞分外客气起来,总是充满着歉意,过去,好几日与女贞说不上一句话,现在,见到女贞就要问上一句:“好利索了么?”
女贞知道鱼梁洲之行是权太太设置的陷阱,那是在三个月以后。
每年五月端午节,按襄阳的风俗,五月初五为小端阳,五月十五为大端阳。小端阳这天人们忙于节事,汉江里是见不到龙船的,初七、初八之后,直到五月十五,汉江里“咚咚当当”的锣鼓声就会一天比一天响起来。
这多天,襄阳城里的各方来人都一直在古渡口筹划着划龙船比赛的事。按惯例,襄阳城某乡某保某一方各备一条龙船参加竞渡。龙船不重装饰,唯求轻巧。每条龙船十名水手执桡片分坐两舷,船尾一人为艄公,负责掌棹司舵,船中立二人打击锣鼓,船头一人执丈余长杆,上穿一面彩旗。旗分红、黄、蓝、白、黑多种色彩,执某色旗即称某船。一种旗色代表一乡一保一方。江面只分两个航道,也就是说,一次只能让一对龙船对赛。传说很古的时候,有年端阳节,一条龙船在汉江里突然沉了下去,后来有人看见,这条龙船在水中变为了一条活龙。后来人以划龙舟祭奠,一来怀念先人,二来祈求保佑平安。
五月十五这天,是龙船竞渡的最高潮,决赛一年一度的魁首。天刚麻亮,城里城外看龙船的人就蜂拥而至。古渡口码头上围满了人,马背巷临江的各户人家,将吊脚楼临江的那一面的壁板卸掉,大开楼门,着意招待亲朋好友和汉江上下游坐船专程赶来看热闹的老主顾。吊脚楼上的人头高高低低排了好几排,主人们端茶倒水,不亦乐乎。有的人还爬到码头上航船的桅杆上,睁大眼睛盯着江面。对岸的樊城江边也是人山人海。
太阳露出了笑脸,江面上微风不紧不慢地吹着,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站在码头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彩旗猎猎,千舸待发。每条龙船上都立着两行膀阔腰圆的大汉子。马背巷的黄船,与炮铺街的红船对垒。两条船都排在最前面,显然是首对决赛的龙船。
权府不临江,权老板今年特意包租了临江的沈氏茶馆、朱四辈面馆的吊脚楼,请来一些老客户观看龙船竞渡。权老板还放了伙计们的假,让他们到江边去看龙船。马背巷临江各户早就把备好的悬有三尺多长红布的长竹篙伸出楼头,与红布一同垂下的是权府资助的“樊鞭”万响。今年马背巷的黄船是权府出资,权老板一早就被请上了标台船。女贞不想去江边,她仍没有从鱼梁洲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她有了一种恐惧人群的感觉。女贞抱着小六子站在权府门前时,吊脚楼的鞭炮声已炸响了,江面上吼叫声一片。权府的大门对面是条小胡同口,小胡同口笔直地伸向江边。女贞站在大门前,也能看到江面。龙船竞赛已经开始了,从小胡同口传来“砸炮铺街的船呀,砸哟”和“砸马背巷的船呀,砸哟”的双方交战的吼声。
女贞知道这是马背巷与炮铺街的龙船对赛开始了,便情不自禁地抱着小六子走进了对面的小胡同口,她穿过胡同,来到了江边的堤坡上。江面上锣鼓喧天,喊声雷动,桡片翻飞,水花四溅,岸边的围观者拼命地呼喊助威,十分壮观。只见,黄船的头旗手将手中的黄旗拼命地向前挥着,在锣鼓匠沉重的鼓槌声和沉缓的铜锣声中,划头桡的划手双腿跪在船头,弓腰埋头把手中的桡片时而翘向空中时而插入水里,急促而有节奏,其身后并排而坐的十名划手整齐划一地跟着进桡,在划手们“划呀!划呀!”的叫喊声中,桡片犹如雪亮的钢刀,在如烟似霭的水花里,整齐地上下砍杀,黄船如利剑出鞘,霎时便超过了红船。
这时,黄船的头旗手回头一看,已将红船甩得好远。黄船头旗手好不得意,他将黄旗向岸边一指,那船尾的艄公竟双手把长艄横举在头上,龙舟便飞矢般地向马背巷岸边的吊脚楼下射来!船到岸边,穿褂子的划头桡的划手站起身,笑嘻嘻地两脚一跳,腾起身子,一把扯下竹篙上的红布缠在头上。襄阳人称之为“上红”。那家被龙舟“上红”,是一种吉利的象征,对生意人家来说,有“生意兴隆通四海”之意。被扯下红布的是沈氏茶馆的吊脚楼,沈氏茶馆的吊脚楼今日已被权府包租,“上红”者显然是冲着权府来的。谁知,跳船头的年轻后生得意失足,竟然嘻嘻哈哈地掉入江中,引得岸边看热闹人的一阵喧哗声。就这么一会功夫,红船毫不客气地超了过去。红船在黄船船头包抄了一圈后,夺得了标台的龙旗。
女贞听到了江边吊脚楼上下的一片惋惜声。
“哎呀,太可惜了,这后生也太大意了,马背巷的龙船可年年是襄阳城第一呢。”
“活该。”
女贞感到这说话人挺耳熟的,不由扭头一瞧,原是黄大神和胡大神。女贞就想到了那天的耻辱,泪水涌了出来。
这时,胡大神又说话了:“输了龙船,这下可破了权老板的面子呢。”
“早该破面子了,他家权太太雇我们当打手还欠两块大洋,就是拖着不给。哼。”这是黄大神在说。
“其实呀,那天在鱼梁洲上打得四丫怪惨的,你下手也太狠了一些。”这是胡大神的声音。
“怨谁呀,还不是权太太的心狠,就这样权太太还赖着帐呢。”
两位大神还旁若无人地说着,剩下的,女贞一句也没听见,她只觉得一阵耳鸣,头猛地一下胀大了许多。
权老板的鞭炮作坊迈着坚实的步子正一步一步走向辉煌。
这年,“樊鞭”在香港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浏阳鞭炮”,获得了一枚金牌。这个时候的“樊鞭”,也不仅仅是一个“炮打襄阳,火烧樊城”了,已经形成了门类多样的“樊鞭”系列。焰火类就有双响震天雷、升高三级浪、响而不起的地老鼠、水上盘旋的水老鼠;花炮类有霸王鞭、竹花鞭、一片红、酒梅花、金盘捞月叠落金钱。
比如说花炮类的“一片红”,不但外皮红,连里面的筒子都一色是梅红纸卷的。燃放之后,纷纷扬扬地洒下一地的桃花瓣子,地下是一片红。如果是冬天里,下过雪,花瓣落在雪地上,红是红,白是白,好看极了。权府有一种叫做“酒梅花”的花炮,一筒能放好几分钟。一棵弯曲横斜的枯树,埋在一个磁盆里,上面串结了许多各色的小花炮,点着之后,满树喷花。火花射尽,树枝上还留下一朵一朵梅花,蓝荧荧的,静悄悄地开着,经久不熄。据说,这是权国思的爷爷一次喝醉酒后,将高梁酒弄到了做花炮的棉花上,得到了这种出奇的效果。
权府的鞭炮秘方是不外传的。
权府的“樊鞭”焰火,除了配料,关键是串捻子。串得不对,会轰隆一声,烧成一团火。弄得不好,还会出事。权国思的爷爷的一只右眼坏了,就是因为有一次放焰火,出了故障,放哑了,他搭着梯子爬到架上去看,不想焰火忽然又响了,一个火球迸进了瞳孔。
门庭的辉煌,对于权国思来说无疑是一针强烈的兴奋剂。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权府的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