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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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
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好合好散,
是婚礼上的开明祝辞。离婚酒店、分手相馆、天各一方服装社、天南地北礼品店、
婚后朋友咖啡厅,在省会也是满街满巷。人们对离婚和情人分手之类的事情,委实
懒得说长道短。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的孩子时候,
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
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
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上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
一样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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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以为,腹中的孩子和亚细亚酒楼,成为她精神和物质的两大支柱,孰料孩子
的降生,却是降落于她的都市灾难的更大源泉。在漫长的怀孕过程中,她几次漫步
在妇产医院的门口,人们望着年近半百的女人,挺起一个圆鼓凸凸的肚子,仿佛看
一种海洋怪物。流产的念头,并不是一次两次地吞噬了她的身心。既然男人和自己
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感情上弹痕累累,沟壑纵横,那也就没有必要为他生下孩子。
何况,他一再明确,生不生孩子是你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第三次走进妇产医院
时,已经坐上了从美国进口的人工流产的手术椅,可医生检查了她的身体说,胎位
正常,说不定是个男孩。你不觉到有些乱踢乱蹬吗?听了医生的话,她忽然从手术
椅上走将下来,脸上凝了一层坚定不移的表情。
“我不做了。”
“怎么啦?做吧,长疼不如短疼。”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男人对孩子漠不关心,自己就更应该把孩子生将下来。恩爱夫妻的孩子女人只
有一半成就,另一半归男人所有。这样破裂的婚姻,一旦有子,孩子将归一人所有,
另一人只是孩子的敌人罢了。自己已岁将半百,对男人无可奈何,对都市无能为力。
可自己,培养一个孩子至二十周岁,男人已经走近花甲,孩子正热血方刚,于都市、
于他的父亲,他都是不可取胜的天敌。不要说孩子是一条性命,毕竟是自己肉体中
的一个部分,就仅仅为了替男人生养一个仇敌,大约也不是那种得不偿失之事。怀
着这样一种心理,决计要让孩子降生于世,便感到自己并没有输给男人什么。只要
在这个世界上能培养一个丈夫的敌人,那丈夫最终的惨败,便是一定了的。如此计
算,也就拿定了主意:一是先不和男人办理离婚手续,用名存实亡的关系拖住他,
使他并不能彻底洒脱,二是女人怀孕期间,政府部门一般不受理离婚案件,正可以
争取时间,寻找得力律师,使丈夫不得从自己名下拿走太多的财产。这样捱过所谓
的十月怀胎,丈夫虽然没有回过家里一次宿夜,也没有同哪个女人多么愉快。因为
无论哪个女人,无论丈夫换成什么住房,不过三朝两日,那女人就能接到娅梅的电
话或者信件,告诉对方,我是康华公司经理的妻子,还没有办理离婚手续,你如果
不想成为被告,那就早些同我丈夫脱离关系。有的时候,也许他们正在床上欢天喜
地,不是电话铃响,便是有人敲门,拿起电话没人讲话,就那么三五分钟响上一次。
索性掐了电话,不久又有人敲门,打开房门一看,这个人影也没有。如此三番五次,
闹得那点儿情绪烟飞云散。到了怒火中烧,和情人的烈焰如火如茶,爱不成也分不
成时候,男人终于回了一次家。
“我低估你了李娅梅。”
“你回来干啥?回来情人的被窝就冷了。”
“回来给你离婚,满足你的要求。”
“离婚可以,把康华文化公司给我。”
男人当然不会答应。他说,我用一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一年多的星朝天都在
碧沙岗等你上钩,为的就是康华文化公司。不答应你就走吧,娅梅说,等我把孩子
生下来,孩子将来会替我讨回这笔债的。世纪之初的那年四月,娅梅在亚细亚后街
又买了别人一所宅院。因为生意上的失败,闹得经营萧条,精神失意,那宅院的主
人丢弃了在郑州的全部产业,到广州寻找重振旗鼓的机会去了。新宅院除了一栋三
层小楼,还有很大的一个院落。四月里,院落中盛满了阴谢阳施的风光。红砖院墙
上,爬满了从国家首都移植过来爬山虎的藤子。楼前有一棵偌大的葡萄树。葡萄架
差不多罩满了一个空院。楼上的大小阳台,都摆着随季节适时而开的花草。红花谢
了,紫花开着;紫花谢了,黄花开着。有的时候,红、紫、黄、绿和淡白、淡蓝的
花儿会开在同一天里。那当儿,不知从哪儿飞来几只都市少见的蜜蜂,在花架、花
盆上叫得满壑满谷。几只麻雀,从都市吵架之中,沿着空降飞将过来,在葡萄架和
爬山虎之间穿梭不歇。加上怀里的孩子即将临产,生命如同一只兔子,在她肚里不
安分地蹦来跳去。于是,她便坐在正阳的凉台上,感到这次婚姻的失败,算不得什
么大事。未来的日子,将会同过去一样,随着孩子的降生,而充满生机,欣欣向荣。
甚至在某些时候,面对日光和院落中的景象,偶尔想到前半生在张家营的苦难岁月,
也会立刻刹下回忆之车,驱赶着它驶向孩子出生后的行将到来的岁月。再或,明明
知道丈夫又换了一个新的住所,正同新的女人忘乎所以地庆祝爱情和刚签的一项合
同,也懒得用电话去扰乱一下。随他去吧,她总想,我有孩子,惨败终归于你。用
极其大众的说法:最后的微笑才好看,最后的眼泪才痛苦。她将一切,都寄希望于
孩子的出生。隔三差五,便用小车将妇产医院的医生接到这新宅里检查一次,或自
己到医院检查一次,直到妇产医生对她说,你钱多也不要单往妇产医院送,倒不如
提前准备一些孩子出生后的小衣小裤。
这才不去医院了,在家请了两位街道上的老人,专门给孩子缝制衣裤。至五月
将尽,到了孩子出生的日子,不说自己多么兴奋,就连提前请来的保姆,也为这事
激动得彻夜不眠。为是在家生产,还是到医院生产,直弄得她犹豫不决。在家里条
件好、空气好,医生说她不是头胎,到时人家来家接生也就行了,可她又生怕发生
意外。最后,决定到妇产医院去。因为床位紧张,又请妇产科的主任到亚细亚酒楼
吃了一顿,这才把一个平民产妇赶出医院,将她扶上了人家先住的病床,开始了她
人生命运中的又一次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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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刘城女人又一次疯狂的情如雨注,
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寝,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
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
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
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
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
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
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疼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
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
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
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
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候,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
的大手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
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
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如同一定要
关死人与地狱的一道通门。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
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
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
“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以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
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
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
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
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
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
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
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
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
了做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
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
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
逝。她想起了三十岁的时候,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
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
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
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
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老大头胎的脐带。
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哪个女人滚在了床上,正播着情欲的暴雨,也许,
在哪家豪华舞厅,踩着都市的节拍,一边搂紧新的舞伴,一边正盘算把哪个画家、
书法家的字画廉价弄到手里,高价卖给国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难产。他
对此漠不关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块死于难产之中,然后,他便当然地
继承了她的那些财产。他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存款,在这个城市开设了最大的
康华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满足,他想千方百计从婚姻法中寻找一个可乘之机,离婚
时分走她一半的财产。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医生去她脸上擦汗擦血时,
她用手拉近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歪过头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脸上。
“该怎么你们怎么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
医生直起腰来。
“我们尽力而为。”
一张双层的白布搭在她的脸上,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听见医疗器械碰撞
的声音,又冷又硬,叮叮当当挂在她的耳边,如同挂着白白亮亮的几个冰凌条儿。
还有脚步声,拖拖拉拉,又异常急速。不消说,医护人员是快步而又脚不离地地走
来走去。这时候,她感到了向未有过的孤独。都市的嘈杂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
楼后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声,这一切都不属于她的,都不能占有她的脑
海。倒是十余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对她不尊重地动手动脚,天元对她奉若神明的
思恩爱爱;黄黄时不时地咬她裤角;强强乘借月光捉迷藏后,在她的唤叫声中贼头
贼脑从她身后溜回家里的身影,《欢乐家园》中山虎伴一具女尸睡了三年的图景,
卖馄饨时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奋斗……这些往事,温暖如春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
还有婆婆,婆婆此时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学校门口,目送着强强走进了一座半庙
半寺的学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一家坐落村头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