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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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泪。这样把碗端在手里吃饭,是已经十五年没有过了,不要说在省会郑州,就是
一般的城镇人家,吃饭也不许把碗擎在手里去左顾右盼,更何况这些岁月,随着亚
细亚酒楼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进一步巩固繁荣,她除了早餐,中午、晚上两顿,不
是你请我,便是我请你,一顿饭被几家商人请去,也是极为时常,哪还允许你独自
端着一个大碗,逍遥自在。屋门外的院里,依旧如了乡俗,栽满了一棵棵小桐树。
桐叶已经长大,每片叶上,都点点滴滴着几粒鸟屎。被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驱赶回
来的麻雀,在那小树上啁啾成一团,叽叽喳喳竹竿断裂似的叫声,果子一样从树上
熟落下来,跌跌撞撞地滚进屋子里。新房子还有一种潮湿的气息,然这气息的凉意,
却又有几分浸人心肺。娅梅想到了什么试论都市的一本书籍,书上说都市不过是一
个操着卖笑生涯的妓女。大意是,因为钱的诱惑,妓女再也不会顾及贞操问题,甚
至唯恐自己接客不多,破得不够;在某些时候,那被玷污的肉体里也还蕴藏着一丝
纯洁的精神,精神的贞操,却不是金钱的力量所夺去的,可惜都市越大,也越加繁
华,那一丝精神的贞操,也往往在不经意之间被淹没,有如一场泛滥的大水和一块
长了青苗的土地,土地哪能是洪水的敌手。还说,只有乡村,远离都市的乡村,才
是纯洁的少女,永远保护着她珍贵的贞操。在那乡村里,一声鸟叫,一抹夕阳,一
支雁队,一缕炊烟,一群牛羊,一句乡村人粗野原始的笑骂,无不显示着乡村贞操
的圣洁。
她说:“天元,你这树栽的好像密了。”
他说:“等长成椽子,就隔一棵砍一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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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最后决心留在乡土社会,怕就是端起天元煮的荷包蛋的那刻时分,尽管
是个想法,却对娅梅这二年来,不时闪现的念头加强了许多。然后经过了昨夜的辗
转反侧不能入睡的折磨,终于使她决计要对天元去说:
“我不走了,我想在张家营子常住下来。”
娅梅穿好衣服,推门出去时候,她看到婆婆的身影在她眼前一闪即逝。这一闪
即逝,如同一座桥梁,接通了她和另一个世界的界河。回到张家营的这些天,同天
元一道,带着黄黄,去给婆婆的坟上添了新土,给儿子的坟上添了新土。那些散发
着清凉温馨的黄土,极其旺盛地培植了她对往事的记忆,使她对十五年前在乡村的
生活,产生了不可抑制的追忆和向往。说起来,她也是年过半百之人,生命,正从
巅峰的高处下跌,今天生着,明天是否还见日出,都亦未可知。昨夜她跟着婆婆到
另一个世界走了一遭,没想到,那隅天地也那么天堂。只可惜,儿子不认她这个母
亲了。真是料想不到,原来那边也是一番天地世间,人死了过去,一家还是一家人。
强强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他奶奶正在替他张罗媳妇。姑娘是一个庄户人家。见面时
娅梅赶了过去。儿子住的房舍,是那么破烂,粘在一块的稻草有一股霉腐的气息。
她说强强,妈给你盖一幢洋楼,四边阳台,采光极好,地毯、壁纸什么是不消说的,
还有一应家具,人家有的妈让你有,人家没的妈也让你有,豪华大方,不落俗气。
儿子不言不语,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强强!她这一叫,泪便流了。媳妇到了村口。
她以为一定花枝招展,至门口才看见是十分的农家。一件红花小袄,一双尖脚棉鞋,
裤也非常通常。她用一张红纸,包了一打儿大面值的钱票递给儿子。儿子朝那钱冷
源一眼,依然不言不语,去接见面媳妇了。婆婆在茅屋收拾一遍,借了人家的暖瓶
摆在桌上。她对婆婆说,你把这钱给姑娘,也算我做母亲的一点心意。
“用不着的,我们这边不同你们那边。”
转眼之间,婆婆又到了屋外,跟着出去,才看见整个村庄,皆是草屋茅舍。各
家门口,都摆着供人饭时蹲坐的平面石头。三婶,有个女人拉着婆婆说,孙子订婚?
立马见面。婆说。需要什么来家里拿。说着说着,姑娘来了。红花小袄跳跳荡荡在
村街上,前面是一个中年媳妇,许是煤人。强强呢?婆婆慌忙过去拉了媒人的手。
给你添了麻烦。你这是说了哪家的话。媒人转过身去,快叫奶奶。
“奶奶好,”姑娘极有礼俗地叫。
待入了屋里。村头响起了一声扯天连地的牛叫声。谁家的一群母鸡跑进了院里。
二娘,你喝水。强强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这么知事达理。又给姑娘端了一杯。
不渴。姑娘说着,脸上荡起一层晕红。娅梅站到屋门口。没人让她坐下,都好像没
有看见她。我是强强的母亲。她说了三声,媒人和姑娘也没理她。婆婆说,你别言
声,这儿不是那边。然后坐下说笑一阵,话就拉上正题。
强强坐在姑娘对面,一身局促不安。媒人和婆婆传递一个眼色,两人一道走了
出去,在屋外围着一棵树看。这树栽了多少年?十三年,我来这边那年栽的。哦,
你来的晚,多受了不少活人的罪,我都过来了三十多年。你命好。命好的是那姑娘
和你家强强,都是不足十岁,便过来享福,一辈子少了多少烦事。
“你家孩子呢?”婆婆问。
“还在那边受罪,”媒人说:“日子不像日子。”
“我家天元也是,在那边孤苦一人。”
“媳妇呢?”
“媳妇钱倒是有,可钱越多她越没有好日子。”
“钱是祸根。”
“可那边的人为那东西命都不要。”
娅梅从屋里出来,试着往屋外走了几步。怎么是这么暖人的太阳。张家营遍地
日光。村头似乎有人吵架。是男人女人的笑骂。男人赶着一群羊进了一所空宅。原
来是日子清苦的大林。强强说:
“我家日子穷哩。”
“不怕,”姑娘说,“就怕人懒。”
强强说:“我奶年纪大了。”
姑娘说:“我们俩还侍奉不了一个老人?”
强强说:“你过来我们做些生意。”
姑娘说:“我恶心生意,我想种地。”
强强说:“我原来还以为你嫌我家不做生意。”
姑娘说:“我要找的就不是生意人家。”
强强说:“你怎么恶心生意人家?”
姑娘说:“结了婚再给你说这些。”
婆婆和媒人进屋了。都同意吧?强强和姑娘低头笑着。村街上的日光暖洋洋地
耀眼。鸟叫声在日光中又清又烫,如从一眼温泉中流出的水。有一个嫂子走来了,
娅梅,你刚起床?八成是你和天元昨夜钻到了一个被窝里。
“嫂子,你可别乱说笑话。”
“猫狗还有二八月,何况人哩。”
十五年不见了。那边的年岁和这边一样计算。媒人说。都同意了说个结婚的日
子,你们都二十几岁了。姑娘说哪一天都成。强强说由奶定吧。婆婆掐着指头说,
过完年吧,春暖花开,我们村去班响器,一抬花轿接媳妇,吃了一顿饭,媒人领着
姑娘便走了。来时两手空空,走时依然两手空空,从娅梅身边过去时,娅梅把那红
纸封礼的钱包塞到姑娘兜里,姑娘瞟她一眼,掏出纸包打开一看,问:
“这是啥?”
“钱,够操办婚事的。”
“我们这边用不着这些钱。”
姑娘把钱放在门口的一张凳子上,就像随手掏出几张白纸扔在地上一样。
娅梅望着婆婆:“你让她拿上,是我的心意。”
婆婆说:“这边用不上钱的,看钱脏的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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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钱脏的很呢。从老屋出来,婆婆又在娅梅耳边说了一次,同一个老嫂戏了几
句闲言,娅梅品味着婆婆的话,如同嚼一枚又苦又涩的果子。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
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
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
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
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
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
人简直蠢到无以补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娅梅,然后同她
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
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
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他自然也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
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
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
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
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
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穴。几十年前,初到
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
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刘
家涧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
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
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的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
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
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西方的文明和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
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
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
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
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
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
天,娅梅知道男人不会回到家里,便通过电话,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
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一百八十万
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
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
她找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
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
来的豫苑大厦一二○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
楼出纳员那半是武汉口音、半是河南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
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你被解雇啦!”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靠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掘开了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
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
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
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
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
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
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
“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
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
家的超级城市,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