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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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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熟识的人中,又多是乡土社会里一些上层人物。那些一辈子在山梁上爬着种地
的人,无论怎样,也进不了村长的亲戚朋友的人圈。在一次县里召开的三级干部会
上,村长认识了三十里外赵梁村的副村长。副村长是全县很有名望的基层干部,丈
夫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小天元几岁。由于她是村长,又有名望,对再婚的事自然
是很为挑剔,不说再找一个如前夫那样的刘城有权有势的干部,可也不能找一个地
地道道,又不会做生意赚钱的农民。这样的条件,这样的环境,在乡村是十有八九
要竹篮打水。到了村长向她介绍天元的情况时,她便欣然应诺。村长回来给天元说
了,天元说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村长说,“就这样定了。”
“我还没见到她的人样。”
“我替你见了你还不信我村长?”
“我总得摸摸她的脾气,能不能合来。”
“是个女人,哪有合不来的道理。”
“结婚过日子,这是大事。”
“我已经答应了,见了面你也不能不同意。”
“村长……”
“难道我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
这是九十年代中期的事情,村长说一不二的态度,使你感到又亲近又无可选择。
这当然不能说是包办,但是村长说定了也就只能定了。见面那天太阳很好,她扯着
她四岁的女儿,在他家前后看了一遍,最后坐到屋里时候,脸上有一层红光,说我
看你还是和我到赵梁教书吧,那边我家房子好,我又是副村长,说话办事都方便。
她说村长有了不治之症,只要村长一死,我就当村长了。当了村长,我把赵梁小学
的校长换下来,由你当校长,三朝两日,凭着我在县里的关系,给你转个正式教师
不是问题。
他说:“你不想嫁到张家营来?”
她说:“张家营能让我当村长?”
他说:“难道非当村长不可?”
她说你这话成了笑话,能当村长我不当村长干啥儿。由此也就知道,尽管社会
急剧变化,二十年前,南方人都把官的意思降得很低,以为钱才是时代的正宗。可
在北方农村,村长这个政府最为基层的代理,却对人还有极大的引诱。不过,能当
上村长,自然和经济的宽余总是有着分不开的关系。大凡说来,北方农村的村长家
里,日子总比百姓家里好出许多。这一点天元也是知道。不过天元由于长期和娅梅
生活形成的习惯,颇像一池有鱼有虾的清水,并不渴望那水中突然有龙腾起。或说,
他怕把日子的平静清洁,搅得浑浑浊浊。副村长的女儿,说话、穿戴和所受教育,
是同一般农民不同,天元见了,随即便生出一颗爱心。他摸着孩子的头说,你嫁过
来,也到老君庙小学教书,我们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可以好好培养培养女儿,我不
喜欢乡村干部终日风风火火,欺天霸地,像上一辈人说地主老财似的。
女人冷冷地笑笑,说:
“料不到,世界上真是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保姆样教学生娃儿的民办教师,竟
还瞧不起我们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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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和副村长的婚事,没有开始,也无所谓结束。然而仅此,也被村人放肆地
嘲笑了一番。村长说天元原来是呆子,读书教书变得傻儿兮兮,压根儿不知道社会
发展到了哪步田地,年轻轻的副村长他还不讨。他知道副村长那女人存了多少钱?
买玉石做砖也能砌起三间楼房。于是感叹声、惋惜声嘘嘘一片,风起云涌了很长日
子。在很长的日子里,张家营的村街上,汩汩流动的都是对天元的嘲笑声。男人们
到责任田种地去了,或到刘城——那时候还是刘镇——做小本生意去了。女人带着
娃儿,到村头说三道四的议题,也就是张天元这个男人,怎么就不像个庄户人家,
虽然你是教师,可到底还是农民,是农民就不能终日夹着书本和大家格格不入的样
子。于是,女人猜测,和天元睡觉,到底是什么味儿。据说,他和娅梅一起,每晚
都要洗澡,不洗洗那样东西,女人就是不让上床。上了床也不让碰她。说到最后,
便都忽然明白,原来天元和大城市的漂亮女人睡了十几年,是无法习惯这乡下女人
了。所以连那副村长也瞧不上眼儿。
“副村长咋样,也还不是乡下女人嘛。”
其实,天元倒不是如此。娅梅回来那天,进村是傍黑时分。落日的余辉,鲜鲜
亮亮铺在山梁上,无论村落房舍、沟壑小溪,都痒酥酥地披了这浅紫淡红。天元正
在新房收拾檐下的水地,要去洛阳走了,怕雨季到来雨水汪到墙上,便提前挖一条
排水沟,有备无患。这时候,母亲忽然在哪个角落说,天元,娅梅回来了,你还不
快去接她。直起头来,找不到母亲的人影,便又弯腰干活。母亲又说:
“快去吧,她到了梁上。”
把铁锨靠在墙上,将信将疑时候,跑进院落一个女人,满脸鲜红,三十一二的
岁数,看上去倒像二十四五,又浑圆,又俊俏,嘴唇偏厚,一眼望去,总让人觉得
她要用那又红又嫩的厚唇朝你亲吻过来。然而,她却不会白白那样。她是张家营的
哑巴新娶人家的二婚媳妇,娘家是刘城的。原来的婆家也是刘城的,那个男人被抓
走了,判刑二十二年,剥夺政治权力终身,这些情况张家营人所共知。至于详细,
到底犯了什么罪,却都不太知晓。总之,男人住牢房去了,她不得不下嫁到偏僻的
张家营来,虽然新的男人是哑巴,也就只好忍气吞声罢了。她跑到天元面前,呼吸
粗重,胸脯起伏,说张老师,怪不得我送到门上你也不要,原来是有女人立马要来。
这件事情,说起来远在村里女人们的街谈巷议之后。实际上,是在他去洛阳给
人家做家庭教师之前。有天午时,他去井上打水,碰到这新入村的女人也在井上。
因为井深,她无论如何绞不了一桶满水,到井口看看,只有半桶,便又把水桶系进
井里,如此三番,天元来替她摆了一下井绳,水桶便就满了。因为自己是个男人,
摆了井绳,自然要替她绞上水桶。做完这些事情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她在痴痴看
他,就像读一本渴念已久的爱情小说。她说你是张老师吧,他点点头,她说我是哑
巴的媳妇,结婚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只有你没去。他说我得教书,脱不开身。她
笑笑,一层鲜红在脸上跳跳荡荡。
“我也爱看书,什么时候去借你几本书看。”
说完这些,她不等他点头与否,便挑着水桶走了,看她挑水的那种架势,扭扭
捏捏,便知道她是很少干重体力活儿的女人。事情,似乎是说说而已。谁知几天之
后,吃过晚饭不久,张老师从山梁上纳凉回来,天气有了几分凉爽,门上大门想睡,
进屋便发现她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灯光,正在他床头翻看小说《欢乐家园》。那一
夜,她穿了裙子,和二十多年前娅梅在梁上纳凉穿了裙子一样,宽宽大大,飘飘扬
扬。上身是一件杏黄褂儿,杏黄上有一团团的红点,时疏时密。看见天元,她坐着
没动,放下书说:
“我来借一本书看。”
他立在隔墙的门框下,如镶在其中的泥像,脸上僵了很厚一层慌乱。
“借吧,”他说。
“不借了,”她笑笑,“哑巴今夜儿不在家。”
他问:“干啥儿去了?”
她说:“到刘城卖苹果去了。”
他说:“那你赶快回去看好门吧。”
她说:“我把门锁了,今夜就不回去了。”
说着,她动手解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先解脖子扣儿,一个一个朝下,很快
就解了五个扣子,露出乡下女人很少戴的奶罩,端端地坐着不动,等他过来。算起
来,张老师已经十余年没有接触过了女人,对女人的一切都已经开始陌生,甚至对
那些床第之事,似乎也完全淡忘。然就在这一刻,刘城的女人,端端地摆出自己的
胸脯,等他走将过去,如同她在口渴到将要昏迷的男人面前,端出了一盆凉阴阴的
圣洁的白雪。他朝她瞟了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和娅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那些
快乐时光,仲春的溪水样,清清澈澈,欢欢乐乐,从他的心底流淌过去。使他感到
口干舌燥,喉咙如一条烧红的铁管,只要稍近那一堆白雪,便会吱吱吱地生出焦燎
的白烟。可是他说,你别这样,我是老师,我清清白白一辈子。他这样说的时候,
嘴唇发抖,声音干涩,像大夏天苦闷的气候里刮过的一丝热风,不消说阻拦不了这
漫无边际的酷暑。她盯着他扭曲哆嗦的脸说:
“你不是老师,你是呆子。你不过来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盯着她端来的一盆白雪。
“哑巴他给我叫叔你知道吧我是他叔。”
她说:
“哑巴他叔也是男人,不能可怜一辈子!”
他说:
“你知道我多大我是过了五十岁的人。”
她说:
“我知道你五十要找的就是五十岁的人!”
他最终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
“这样会毁了你和我……”
她开始脱裙子边脱边说:
“都什么世道了,你还这么呆。你害怕我就不让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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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若是仅此也就罢了,大不了落一声一失足成千古之恨而已。可是,张老师
没有料到,完了事情以后,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言语,忽然
使张老师无地自容起来。她说张老师你到底年纪大了,没有哑巴的身体好,可和你
做那事情我能说话,和哑巴说啥他都听不见,比起来你还是比他强些。这样说时,
她心满意足,脸上是日常的快乐和幸福,并没有像他那样对突然邂逅的情爱,怀着
无限的恐慌和感激。夏天的星夜,在窗外灿烂得十二分耀眼,星光月光,在窗上明
明亮亮例如一块冰了。天元心里烫得厉害,仿佛一锅开水煮得他浑身发抖,直到望
了窗上的明亮,才感到稍微的平静,且这一平静,刚才的大汗淋漓,骤然之间,成
了满身的雨滴,整个儿人样,如同从歹毒的烈日下跳进了刺骨的冷水。他了了草草
抓起下衣穿在身上,光着膀子坐在床头,用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不言不语。有风从
窗口挤进来,凉荫荫地在屋里走动,他感到那风一丝一丝地从他身上刮着,很像一
条条冰凉的青蛇在他身上缓慢地爬动,在寻找突然吐出毒舌的部位。他冷丁儿打了
个哆嗦,一股悔恨便钻入他的骨髓,虫子样咬着朝前钻去,直钻到他的心深之处。
她说:“张老师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满意?”
他听她那热乎乎又粘又稠的话音,仿佛是从地下钻了出来,又阴又冷。事实上
她说得十分体贴,可他觉得实则尖刻。他竭力想避开她的肉体存在一会。他感到她
雪白松软的身子,正如一个幽灵,在慢慢把他引向深渊。他把目光搁到窗子的明亮
上不动,借以立马恢复自己一团乱麻的意识,在内心深处,展现一下自己一生的经
历。他想到几天之前,曾经有人来介绍他到洛阳做人家子女的家庭教师,说月薪甚
高,不要一年,就可以把他盖房的欠债,一笔了之。可那时他没去。没去的原因,
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五十岁的人,已经懒得那些人生的奔簸。与其在过了五十以后到
不适宜的都市寄人篱下,倒不如在这生于斯长于斯的乡下了此残生。可是,那时要
随人去了也就好了。他把目光从窗棂的冷光上收回来,硬邦邦地放在她散着热气香
味的身子上,粗糙地说:
“你把衣服穿起来。”
她坐起穿着衣服。
“我看你有些怕了,”她说:“我不会让人知道。”
他把床头的裙子给她。
“以后你别这样了,”他说,“我做叔的对不起你和哑巴。”
她毅然地摆过头来盯着他。
“什么叔啊侄的,无非上一个祖坟罢啦!”
他勾下头去。
“无论如何是一个张字掰不开的。”
老脑筋,她穿好衣服,跳下床去系着扣子,动作轻捷得委实不像她那个年龄的
作派。她说你睁眼看着这社会都到了哪个年月,你还像过在上一世纪似的。不要说
人家南方,就是北方的城市、县城、集镇,也找不到你这样的呆子,也找不到像你
们张家营几十年一成不变的村庄。她跺了跺脚,把刚才急于上床时踩在鞋上的土灰
跺掉,又撩了一把额上的头发,说张老师你别不像男人,这张家营就你文化深,你
再想不开这样的事,张家营也太深山老窝了。哑巴明天还不回来,你给我留个门,
到时我过来。说完,她便转身走了。天元唤着说你明天千万别过来。可她既不回话,
又不扭头,哗一声打开屋门,便踏进了院落的月光里。她的脚步声如踩在水中一样,
将月光蹚得零零落落。她走了,他便猛地感到一丝空虚和几分畏惧。仿佛她把他推
向了阴暗的森林之中,预感到那行将发生的事情就在眼前。
熄了灯去,躺在黑暗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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