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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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
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们一伙,少男少女,伴着虫子在草地上边跑边叫。羞丑
的嗓子,这时候变得清翠欲滴,满带着泉水的韵律。在夏日的阳光下,沙地上的景
物,一切都发出劈劈啪啪的雪白色的声音。为了赶在三伏的烈日暴晒之前,便结上
果实,以便避免被烈日晒枯,青草们急急忙忙地开起花来,播香授粉。那花香草青
的气息,就是梅眼下嗅到的带着日光被炒过蒸过的香味。逆着那香味嬉戏着追闹过
去,面前忽然出现一个沙丘。沙丘上光洁如梳洗过的一头花发,白白亮亮没一棵青
草。米粒一样均匀的细沙,在日光中闪着金灿灿的光泽。大家伙脱光鞋袜,男孩们
拉着女孩的小手,男子汉拯救世界一样把她们一个个拽到沙丘上去。冷丁儿看见这
沙地漫到天边那儿,波波浪浪,宛似海边落潮后的流沙。在这一圆沙丘之上,能望
见另一匠顶。每一个丘顶上都闪烁着一团黄金日光,又圆又大,如同将要离地起飞
的红黄混杂的大气球。沙丘间的深沟,涛涛地流动着炙热的白色,如同流动着被烤
化的雪光。在这丘上沟下,没有了人世,没有了生命,没有了城市,也没有人的阻
隔。唯有热浪的搏动。男孩们哎晴一声齐叫,一人突然推倒一个女孩儿。女孩们笑
骂着,彩球样朝着沙丘下面滚。腾起的沙尘,落进她们的头发里、脖子里、裤管里。
男孩们站在沙丘上,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目光中清晰可见,一滴滴、一团团,
或者一条条,一片片,跳在日光里,如河边翻起的水花,起落不止,粘满了阳光的
温热,顺着向南的风向,溜着白色沟壑的坡面和沟底,叮叮当当朝着另一条沙沟荡
过去。笑够了,笑到了歇不过气儿来,男孩们便快步地从沙丘上跑下去,到滚至沟
底的女孩身边。纵身一个跳跃,从她们的头上、肩上、腰上或者臀上飞过,快乐地
笑着四零五落地跑走了。也许那是他们青春的阴谋。他们推倒了谁,就从谁的身上
跳过去,逃跑时又决不合伙,每个人选择了一个方向,前边不是一座沙丘,就是一
条白沙沟壑的拐弯,从沙地爬起来的女孩,欢乐地寻找着不伤大雅的骂话,一句一
句从嘴里骂将出来,像一个一个投在自己仇人后背上的棉球。她们各自追着推倒自
己、又从自己身上跳过去的仇敌,疯狂地跑着,不时将落在额前的头发撩在耳后。
踩着男孩子的脚窝,沿着他们的阴谋所示的方向,一步一步朝他们设置的陷阱里靠
近。那时候,自己追的是一个个头儿不高的男孩,他的绰号叫狐狸。说起来他长的
并不漂亮,脸上除了亮着黝黑的皮肤,就是还有一架挺直的鼻梁,猛地看去,有些
东北二毛子的模样。可是,他机智、滑稽,甚至油腔滑调,三言两语,能把哭了的
女孩,说得破涕为笑。他将梅推倒的时候,又伸手拉了一下她的衣领,使她没有像
别的女孩样重重地摔倒。然他从她身上跳过时,却有意踢起一团黄沙,准确无误地
全都踢到了她的后颈上,流到了她的后背上。梅至今感到,流入她后背的细沙,柔
软而又细腻,如同朝她身体深处抚摸的颤抖的手,使她在那一刻,体味到了她那个
年龄胆怯害怕而又时时梦怀的异样。她在他后面跑着,骂说狐狸,该死的狐狸,不
安好心的狐狸。狐狸在前面跑着,不时地扭回头来,说来呀,你追上我呀,你追上
我呀。狐狸并不有意跑快,他总和她保持伸手可抓却又有一步之差的距离。跑到白
色沟壑的尽头,狐狸朝另一个沙丘上爬去。那沙丘登一步,滑半步,他们好不容易
爬了上去。在那丘的顶上,太阳炽白灼热,摘掉它似乎只需举手之劳。然而他们却
并不觉十分炎热。光亮闪闪的风像从一个山口吹来。他们如同站在一个风洞的口上。
汗立马落了,只有青春的热气在身上鼓荡。顾不及欣赏新的风光。别的男孩女孩不
知追闹到了哪里。狐狸终于被她抓到了。如今想来,狐狸是有意让她抓到的。在沙
丘顶上,细沙如天鹅绒一般柔软。气喘嘘嘘的狐狸,样子上如瘫了一样无力。可她
乘机往他身上撤沙时,他忽然有了力气,左手掀开她胸口的衣服,右手抓一把热沙
从她胸前丢了进去。她加急地骂他,如抓了一把将要盛开的花蕾打在他的脸上。他
笑着,把已经盛开的笑声,撒遍她的全身。他们的声音,如大雨谤沦的水声,哗哗
啦啦落遍了沙地,青春的男女激流,跌跌撞撞地从沙丘上涌进白色沟壑。他们扭作
一团,跟着那声音,半厮打半紧拥地滚落进另一条沙沟里。
那条沙沟寂静无语,除了阳光落在沙粒上吱吱的白色声响,便是他们共同的红
色喘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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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要自己到此一见的当然不是狐狸。狐狸同自己一道儿下乡至伏牛山区的张家营
子,他把自己的生命留在了那儿。留在了白果树山灿烂辉煌的狱门口儿。他永远不
会再回到这繁闹的都市,也不会再来这碧沙岗一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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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股黑沉沉的东西压在梅的心上,就如一条浑浊漫长的河水,从她的心里喘
吁吁地流过。日蚀仿佛从亘古开始,到天老地荒才是尽头。梅在那树下站得有些心
谎。置身于这样一种境界,如同自己跌入了无天无日的渊底。她有心退回到身后路
灯之下,去等待日蚀的最终,可正要转身,工厂一的荧光灯却定时灭了。就在这世
界朝着混沌走去的一瞬,她因为灯灭,自己彻底陷在粘稠的暗黑之中,却意外地看
见面前百步之遥处的天空,透露着晨曦似的明亮。
她迎着那明亮快步过去,脚下是沙沙的声响。她知道她正走在沙地,正置身于
碧沙岗的边上。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不消说,只要那人一片诚心,他就准在
那碧沙岗上等她。或正在有碧沙岗三个石刻大字的界碑下面。岁月悠悠,光阴流水。
记忆中的碧沙岗,怕活至今日,该有参天大树,该有农舍田地,该有几座崛起的楼
房。不算远的都市,在经济繁荣的喂食下面,畸形地朝四周生长、扩展、漫散和侵
吞。当年的郊区,已经是城市的主要繁华区域,当年紧临郊区的农村,今天已经成
了养育城市的菜农。碧沙岗这儿,理所当然该有它的变化。若制造成一个公园,兴
许会成为城市最好的乘凉歇息的去处。梅走着,生满了一脑儿闲情念头。想等到城
市繁华到疲累时候,碧沙岗若是公园,准会给它吹些。月春风的生机。脚下的沙地
越来越软,完全是当年追赶狐狸的那种感觉。面前的光色愈发明亮;她仿佛是走在
黎明前的黑暗之中。灿灿的阳光,不消说在不远处等她,只要走过一段时间,太阳
自然会冉冉升起。眼下,她已经模糊看清脚下一片地场。坑坑凹凹如什么刚在沙地
厮打过一般。日蚀在慢慢消失。光明立马就会来到。她想,百年不遇的日蚀,降临
到这个中原最大的都市,是都市的一个万幸。多少人可以在今后的日子里,叙说他
们亲历过的日蚀奇观。你看,日蚀果真在一步步消退,就像在缓缓揭掉一块黑布。
碧沙岗边上的防风沙大堤,已经蜿蜒地横在面前,宛如被风雨剥蚀过的一段长城。
大堤上的槐树、榆树,果然有一副参天的长相。当年它们就像顺手插在堤上的小棍,
今天也栋梁起来了。落尽叶儿的枝条,一律偏北倒着。风是从南吹响过来。树枝上
挂着的日光,劈劈啪啪被南风吹落到大堤这边,照亮了大堤这边的一条儿半空,看
上去如沿大堤舞动的一条极长的绸带,金光闪闪,起伏不止。
梅走着,为了赶上日蚀消失的景观,她把毛裙撩至半腿。快捷的步子,常使皮
鞋陷入沙地一半,拔起脚,便带起一股跋涉的尘土。
大沙堤终于到了。
她捡一缓处,抓住堤下的藤草,爬将上去。上去时她的裙摆上扎满了碧沙岗特
有的毛扎子。在堤上,选一没有杂草的高处站下来,回身一望,她走来的地方,依
然是汪洋着漆黑,市内的高楼大厦,市内如昼的灯光、市内的过街天桥和立交桥,
市内的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工厂和商场、政府和酒楼、机关和星级宾馆,一律深
陷在黑暗里。城市不见了。而城市的周围,却明晃晃闪耀着白白的亮光。整个城市,
仿佛是天空下的一个大墨团儿。
原来是日环蚀。
梅想,原来是日环蚀。月球挡住的一团日光,正是照亮都市的那一块。你看,
西郊、南郊、北郊,和这东郊的碧沙岗,皆一片光明,唯都市淹没于黑暗之中。在
这大堤上瞭望,太阳的灿烂与日蚀的暗黑相接之处,是淡黄浅红的混合,仿佛太阳
喷薄欲出时的云霞,圈在城市上空的周围。亦如城市的光环。西郊的电视塔,南郊
纺纱厂的烟囱都如柱子样插在光环里。北郊的邙山岭,巍峨地立在天底下,站在岭
上观看日环食的人们,鸦黑黑正如满山遍野的黑乌鸦。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
梅车转身子,碧沙岗茫茫苍苍横摆在眼下。深秋的气候,使碧沙岗绿色尽退,满堆
着不毛的感觉。当年刻有碧沙岗的石碑,还依旧立在那儿,被干枯的秋草蓬蓬围定,
如卸掉帽子的一个光头。沙丘似乎不见了,换之的是一个个的小土包。放眼望去,
一片荒岭,不见一个影儿,但能听到一种叮叮当当敲击砖块的声音,如飞滑在水面
的瓦片一样。从荒岭沙包的那面一蹦一跳传过来。梅怀着怦怦心跳的疑惑,顺着声
音走去,穿过一片枯草野地,看见十余人在一个沙坑砌着偌大一间地下的房子。工
程刚刚扎了地基,极像楼房的地下贮藏室或者仓库的基地。再仔细瞧去,有一二熟
人,似乎是星光商场的工作人员。前去细问,果真是星光商场的柜台经理。于是乎,
才明白碧沙岗这不毛之地,成了本市最昂贵的土地商品,凡不愿火葬的大款新贵,
皆可以每平方米万元的巨价,购置一片坟地,建造另世的房舍。才知道唐用五十万
元,买了五十平方米的沙地,差十余人众,在此正为自己构筑夫妻墓室天堂。
怀着梦境般的苍凉,回转身子,似找谁约自己在碧沙岗一见,看到的却是一个
个圆鼓凸凸的坟丘,取暖似的一个挤挨着一个,秋草凄凄,如无边无际的发霉长毛
的馍馍,有一股灰色的腐骨的气息,浅浅淡淡晒在明媚的日光下面。再扭头,进一
步看见的,是每个坟丘头上,都在荒草里隐埋着一块或大或小的日蚀色墓碑。碑的
正面,一色儿俨然肃静着柳体刻字。半旋了身子,看那大同小异、味道单一的一片
柳刻,一并是:
市商茂大厦经理万德全之墓
市宏达酒家经理穆少波之墓
市万隆食品总公司董事长肖明之墓
市四星级白天鹅宾馆总经理郑敏女士之墓
市新潮新美容商店经理汪淋女士之墓
市英法美领带厂厂长朱海之墓
市第一商厦总经理杨立强之墓
市妇女用品商店老板陈情女士之墓
市永胜饭店老板高阳红之墓
市××区区委书记张鼎力之墓
市向阳旅社社长杨红光之墓
市世界文化联谊会会长钱明礼之墓
市著名歌唱家半天红蒋倩女士之墓
市希望工程基金会董事长孙宏之墓
市食品一条街总领事刘品德之墓
市毛纺十厂厂长翟白之之墓
市亚洲啤酒厂厂长方红军之墓
市四星级宾馆总经理祁浪之墓
市红明商场总经理郑森林之墓
市欧洲服装厂厂长韩克西之墓
市华夏美容医院院长林一木之墓
市江河集团公司总裁江长河之墓
市宇宙开发集团公司董事长洪刚之墓
市化妆品公司总经理范蓉女士之墓
市华艺商场经理彭超烈之墓
市东苑大酒店老板刘洛之墓
市红光服装集团总经理何天新之墓
市跑马场老板赵发之墓
扫过面前的碑刻,想到底是谁让我到此一见,再一次放眼远处,想找一人身影,
却看见都市日蚀的暗黑,不仅没有退去,反而吱吱响着漫过了防风沙大堤,卷动的
乌云般朝这边扑来,且已到了眼前脚下。
第五部 寓意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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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已经整整死去了十年。她被儿子天元乔迁到新房里来,每时每刻都端端地
坐在桌上,望着这屋里发生的一切。
倥偬的人事,急迫的岁月,转眼就是二○○五年。这一年娅梅五十整岁,天元
五十二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