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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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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休止。望着郊区荒野的黑色,梅总是产生小男孩倒骑车子那艳亮的念头。她站
在路灯下,用手扶着挂站牌的桐树,树身上活生生的动感通过她的手掌,流进了她
的脉管。也许这棵小树正在生长,正在发粗拔长。梅抬起头来,通过这棵小树的枝
叶,忽然看见了阳光的一闪,金灿灿转瞬既逝,如同一道流星迅急地滑过天空。也
许日蚀就要结束,世界将重新光亮起来。把头仰起许久,怔了很大一会,似乎是等
第二道流星出现,末了,却不得不失望地收回头来。
    奇静奇静。汽车早已消失。不远处的灯光下,也少有人影走动。能清晰听见头
顶在慢慢布满着小小的,静止而纷乱的云丝,那声音如同夜阑人静时,昏黄的灯光
照在你的耳朵上。风保棉线一样,断断续续从你身边抽过。梅有些微的害怕。那害
怕像被风吹起的一翎鸡毛在她身上旋转。再也没有了都市垃圾一样乱哄哄的繁闹和
噪杂。那些高楼、公路、立交桥、饭店、商场、人流、车流、国家公务人员,凡此
种种,曾经从四面八方,咄咄地逼进她的脑里,并在那里扎下了黑色的壮根,现在
却突然凋零萎缩。在经营上时不时便要膨胀的金黄银白的念头,这当儿也黯然失色。
潮湿的气息苔藓一样在她鼻下蔓延滋长。胆怯也许是一些对突然摆脱的不适。立马
就会好的。自己曾经是乡下的一个女人,风里雨里昼里夜里,都孤独在一条小道上
行走。梅想,没什么怕的。也就果然似乎没什么可怕了。请到星期天于碧沙岗一见。
显然,这儿不是真正的碧沙岗。这儿只是汽车的终点站。无非站牌借用了碧沙岗的
名字罢了。就像她的酒楼和亚细亚大街借了亚细亚商场的名字一样。
    前面工厂有几个人影晃动。依稀记得城里、城外的人们,为了防止黄河故道的
风沙扑进城里,曾经在碧沙岗前筑起一道屏障似的大堤,将沙岗和城市截然地隔开。
梅开始迎着工厂的灯光往前走。找到那道大堤,也就找到了碧沙岗。自然,大堤只
能是在这公路延伸的那端。
    小的时候,读着秋天到了,大雁向南飞去的课本,被一家工厂的汽车将同学们
拉到大堤下面,未及打开车门,大家就飞出汽车,落到沙面上去。黄河的改道,留
下了这片自然的奇地。细茎的茅草,扯扯连连,不生便是一棵没有,生了便交织成
一片。茅草的叶上,贮存了太阳的炎热,摸上去如同触摸刚从火中抽出的木柴。茅
草的根白白亮亮,从沙地里拔出来,一节节嚼进口里,凉殷殷的甜味潺潺氵爰氵爰
流进人的体内。泛白的猪毛草,稍一用力,便从沙面上断开,露出拔掉的头发似的
那截儿白色,散发着青藻般鱼鳞样一片一片的青棵气息。狗尾巴草总是穷困潦倒地
歪下头来。毛针刺在别的草间,你从它身边过去,会有无数的黑针扎在你的裤管上。
那针的头上分开着四只微细的毛尖。一种叫不出名儿的草,爬在沙面上,从不抬头
起来。秋天以后,它结出许多又黄又硬的毛扎子,圆圆硬硬如豆粒一样无处不在。
你穿了布面的鞋子,走过去那毛扎儿便滚在鞋面上不肯下来。没有草的沙地,是一
片不毛的去处。从哪儿跑将过去,留下一片欢乐的脚窝,及至你回头去寻找自己的
脚印,却又都没了,只是一片看不显的小坑。似乎那细沙永远都在无休上地流动。
朝前边慢慢走着,到工厂的院墙下面,她闻到了那黄沙故道气味。曾经有几个男孩、
女孩,将她叫到一个沙丘后面,说给她一包瓜籽,打开时里边却是一条青色的小蛇。
忙不送儿丢落,要哭唤出来,又看见那蛇是一条野瓜的藤子,在扩散绿色的青气。
捡将起来,嗅到那味道绿草坛儿样,又浓烈,又纯厚,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还清
清淡淡在她的鼻下扩散。
    是请于星期日到碧沙岗一见,还是请到星期日于碧沙岗一见?仅此一句,过于
烂熟,反而记不起原文了。有一条路朝南岔开,伸到了工厂的院内,另一条路笔直
地前去,伸到黑暗里边。将过厂院时,梅的脚步有些萎缩,心里有雷鸣的声响。会
是谁呢?到碧沙岗一见,然碧沙岗在哪?不见人,不见物,有的只是黑沉沉的世界。
想必日蚀也该过去了,从九时四十五分算起,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五,已经整整日
蚀了将近两个小时。是谁在碧沙岗等我?他真的每个星期天都在这儿?总该不会是
唐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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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不会是唐豹。唐豹正在忙乱他的彩票开奖。一等奖的最后一个号码,已经
怦然摇出,可是日蚀了。似乎他是为了日蚀才开始摇奖的。似乎日蚀是被他摇出来
的,太阳是为他而失的。在这个城市,他一手握着太阳,一手握着月亮,光明要靠
他恩赐给人们。不是吗?千真万确。那次和暖气公司经理闹下的纠纷,曾经沸沸扬
扬,使亚细亚街多少老板和经理人所共知,唯一蒙在鼓里的,是照旧满怀热情进出
星光商场的顾客。暖气公司经理也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决意要将星光商场大量
出售假冒商品的丑闻,通过报界张扬出去。他之所以这样地腰板挺直,富于人格,
另一面还因为他的妹夫是一家报纸的总编,控制着一块舆论阵地,想翻掉星光商场
的大船,自有其掀风兴浪的条件。若不然。唐豹也不会为之退缩三分,请人将一万
八千元的摄像机作为赔偿,送到经理那儿。经理也是个得理不让人的角色,不仅将
唐的举动拒之门外,且还请来记者,连这一举动,也一同写进了文中。然而,暖气
公司经理,过分地将唐看成了无能之辈。就在文章即将见诸报端之时,他的公司忽
然收到一份来自山东的电报,说他们购买的大批暖气设备,暂时不能发货,因为国
家要将这批设备调拨出口公司,运往俄罗斯国,换取急需的外汇。经理慌了神儿。
门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如果不能按计划运回货物,就意味着整个冬季,本市将
有三分之一的居民,用不上暖气。而新市长上任的许诺,即严冬到来前后,保证全
市居民的房舍通暖,将成为一句空话。如果让市长的诺言落空,追查下来,暖气公
司将无法向本市上百万居民交待。经理夹上电报,连夜乘火车赶到山东沿海,没想
到暖气设备厂厂长嫣然一笑:
    “把货发给你,就要伤害国家的利益喽。”
    经理说:“当然该把本国人放在前面考虑呵。”
    厂长说:“也行。你们自己把和星光商场的纠纷平息掉,不就是几件假冒商品
吗。没看到经济参考经常登载国外商人对我国的抗议?说把换了包装的次品卖给了
他们。”
    原来,船是弯在另一条航道上。事情的结果是,暖气公司加班加点,给星光商
场装了暖气,并请唐豹到四星级宾馆吃了一顿饭。碰杯的时候,暖气公司的经理向
唐豹说声对不起,日后多关照,自是少不了的。可以想象,唐豹也会举杯一笑,说
声不打不相识的中国俗话,再一饮而尽,回说相互关照。
    梅知道这些,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候,红已经被抓走,爬在梅的肩上说,
梅姐,和谁结婚都成,千万不能上了唐豹子的当。红是在唐豹的一个电话,担保出
来说了这些的。至眼下,红是亚细亚酒楼服务小姐班的负责,已经回到梅的手下干
了二年二年来,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红已经做了人妻,连她新生的孩子,
也已开始呀呀学语。亚细亚酒楼处于一种平稳而又兴隆的境遇,如同状况良好每日
都在旋转的机器。星光商场依然在不停地滚着雪球。一次,本市召开教育基金会议,
唐一张口便捐赠五十万元人民币。他因此后来就做了基金会的董事长。由此可见星
光商场经济的一斑。先前因资金不足,出租出去的柜台,也都一一收回。鞋厂仓库
的老房,已经扒掉,盖起了带电梯和旋转楼梯的豪华商场。商场里边的假山、喷泉、
阳伞、舞厅、咖啡馆、茶坐等辅助设施,完全可以和官办的亚细亚商场相媲美。
    人生倥偬,转眼就到了九七年的秋天。梅回到这个都市已届五载。对林立的高
楼,喧闹的大街,彼此熟悉而陌生的人群和那些真真假假的作为,都已熟视无睹,
习以为常。且自己也能假着面孔,把言不由衷的话说到以假乱真的田地。甚至,见
了唐豹,也能客客气气说些彼此恭维的假话,连往日你我之间的小矛小盾小纠葛,
也都不愿再去提起。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情是,三个月之前的一个晚上,亚细亚街
上铺着水色的月光,梅去找人讨帐回来较晚,走在街上如趟着一条河水。月光哗哗
啦啦,被她踢碎重又在她身后弥合起来。正在落叶的法国桐树,在风中摇曳不止。
一片片黄叶,把月光从树枝上弹落下来,呢呢喃喃自语不停;它们或者载着月光,
落下时将月光搁在梅的身上,自己朝暗处飞去。因为电视台播放引人人胜的二百五
十集的美国肥皂剧,街上便空荡成难得的荒郊。她的脚步声,在月光中如轻轻击打
水面的手掌。将到酒楼时,看见有一人影的晃动,心里闪悠一下,放淡脚步,以为
是烧菜的厨师,及至到了楼上,才发现门口站了久等的唐豹。
    他依然西装革履,依然精神闪烁。着意修饰过的发型下,依然那张少有笑意的
脸。打开房门,将人让进屋里,说一声稀客,倒了速溶咖啡给他,说这么晚了,你
找我想必有事。
    他把咖啡杯暖在手里。
    “给你报个喜讯,我的姨妈死了。”
    梅突然怔着,想起那位一面之交没有下车的老女人。
    “很少听你说过你的姨妈。姨妈死了,你该孤独了。”
    唐从凳上站起来,转着手里的杯子。
    “没人能干涉我了。我还是想和你结婚,今天正式来和你说说。”
    梅静默一会,安然地一个谈笑。
    “我从来都没想过和你结婚成家的事。”
    唐豹把转着的杯子在手里停下。
    “现在你想想。”
    梅收了脸上的笑。
    “你及早打别人的主意吧。”
    唐把杯子放在茶几上。
    “我试过,除了你谁都不能在经营上帮上我。”
    梅把脸朝上昂了昂。
    “你抬举我了。能帮上我也不会嫁给你。”
    唐笑了笑。
    “在本市还没有我唐豹办不成的事。”
    梅用鼻子哼一下。
    “这件事你就办不成。”
    唐转过半边身。
    “你准备准备吧,今年底你我结婚。”
    梅说:
    “唐豹,你就是强盗,我也不会让你趁心如意。”
    唐说:
    “半夜了,我走啦。是真的你准备年底和我结婚吧,不然你会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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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工厂遗落出来的灯光,渐渐被梅走尽。脚下的路突然松软绵绵,有时一脚下
去,仿佛踩在棉花之上。再也不是都市那种光洁却坚硬,平整却对脚底没有情意的
柏油、水泥马路。似乎也不是走在黄土道上,而是走在被汽车轧过的沙地。梅的脚
步有些收缩。也许将到沙地。也许碧沙岗就在脚下。漫漫不息的黑色在她眼前延展
铺开,一股湿腻腻带着青棵野气的风迎面而来。昏花的灯光,随着她蹑蹑的脚步,
变得如傍晚时分即将收尽的最后一抹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她把脚步收下了,终于
站在灯光的边沿。日蚀在她的头顶还日蚀得非常劲道。无论是谁和她在碧沙岗一见,
黑暗里都是不行的。她不想冒黑前去,也不想折身退回。很有一阵,她就那么迟疑
地站在灯光的远色和日蚀的黑色交接的地方。身后似乎有棵树。她移脚过去,果然
就是一棵树。站在树下,从迎面黑处吹来的秋风,以其锋利的纯净,欢快地从她的
脸上拂过。她听见被撩起的头发,在她的耳边响着触摸的声音。有一股似乎带着阳
光的暖味,纯净地夹在风中,在她鼻下滞留一歇,朝日蚀的深处去了。她深深地吸
了一口气,如同嗅了一下百年老窖的陈酒,过逝的往事,立马又被她从心中唤醒过
来。
    久盼的暑假,懒懒洋洋地来到她所在的小学以后,大家结伙骑车奔到这沙地上
来,将车子随意地倒放在路边刻有碧沙岗三字的大界石下,雀跃到那漫漫的沙滩上
去。这儿是含着粘土的荒漠,当年的黄河,曾经由此奔腾而过。今天,河去了,漠
留下,只要有涓滴之水,漠地上就充满着生机。如果一场雨后,碧沙岗便万物葱绿,
孕含下一堆堆清香浓烈的草气。小虫子飞来舞去,有时它们会径直飞到你眼睛里、
鼻子里,或者耳朵里。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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