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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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
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出市面价格,即便每样巨奖都真正落入顾客手中,
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而已。
眼下,有大批顾客匆匆脚步,手里捏着百分之百不能中奖的奖券,正从梅的身
边走过,朝着星光商场流动,脚步声如无数信徒,走在朝圣的金光大道上。其实,
亚细亚大街的崛起,有它千姿百态的原因,而星光商场老板的发迹。就是最能明鉴
的例证。
那老板姓唐,叫唐纳,俗名豹子,其人也是一个过午的年龄。只不过是个男人,
这岁数才刚到与事业鼎盛相符的时候。与梅之间,彼此曾有过合作,二人相辅相成,
才有共同的今日。说起来,是一个阴雨的下午,都市被雨水洗得五脏滴水。那时候
的亚细亚大街,还叫二拐子胡同。红旗蜂窝煤厂已倒闭多日,豹子就是睡在厂房的
过剩劳动力的其中一个,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在饿极的情况下,也会来梅的馄饨馆
买上一碗。雨水在胡同中哗哗流淌,飘零的黄槐叶,船样在水面上轻浮。整个胡同,
是粘稠的腐气,扯扯挂挂,在各房户的门前散发。他来了,在馆子门口跺跺脚上的
雨水,将烂伞收起靠在门后,然后便坐在一张桌边。梅正在灭火,准备关门。她说
我要关门了,没有馄饨。他说我不吃馄饨,来随便坐坐。她又说我要关门了。他便
极识趣相地拿起雨伞,走至门口又猛地扭回头来。
“你这样经营是不会赚的。”
“能自己养活自己也就行了。”“你要再卖烧饼或油条,那就准赚。”
“我不会烙烧饼,也不会炸油条。”
唐豹重又把伞放在地上,铿铿锵锵地说出两个字:我会!然后他盯着梅的脸,
说我在这注意了多日,胡同里的住户很少来你的馆子,你要一边卖馄饨,一边卖油
条,让他们有喝有吃,早上不要烧饭。在你这儿能吃饱肚子,他们就都来了。鞋厂
的工人,自然也不要上班时夹个饭盒。那当儿,你生意由小到大,可以在这开个餐
厅,卖酒和炒菜。接着开个酒楼,雇些人来,自己就什么也不消干了。
雨是越下越大,晶亮的白色雨点,刷刷刷地洗着城市的污垢。下水道已经堵塞,
大街小巷都是黑色的水流。从城郊扑进来的西风,将嫩绿的树枝扭结在一块,在空
中抽来抽去。仲春不该有的寒气,漫步在都市的任何角落。唐豹显然有些冷,脸上
冰着一层浅青。非乡村也非城镇的衣着打扮,使他成为一个标准的城市闲人,是劳
动力市场上那种不受欢迎的陈旧商品。说到有朝一日的发迹,梅并不是没有思想,
既然返城在全国知青返城工作基本结束的一九九二年,连政府的返城知青安置办公
室这一机构,都早已撤销做古,找不到工作和没人过问,也自在意料的情理之中。
更何况被国外誉为铁腕人物的邓小平,在世界政治风云中金鸡独立,于那年初到深
圳、珠海等地南巡,有过一番惊地动天的讲话,国家又有了一个大搞经济的新浪潮。
在九七年的报纸上,你去寻找第二个改革开放高潮这一经济术语,即起源于那时的
国家形势。所以,那时梅既已无奈地加入个体商户的行列,说没有想过一夜之间的
暴发,也就委实虚假,更况且她本就是为此才和丈夫离婚,从豫西伏牛山区的张家
营子,返归城里。她望着面前的唐豹,直觉到他既非乡村那种厚道农民,也非城里
四处流窜的浪子,脸上写了浅谈的思索,说,你坐吧,坐下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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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把唐豹留下炸油条,使馄饨馆子成龙配套,让一般生活水平的居民和工人
感到值得光顾,三个月的光阴已经流失。明知唐豹的话言之有理,又迟迟不肯如此,
是因为自己毕竟置独身女人的行列,而唐豹又是单身男人,来路不明,连八九年全
国户籍普查发放的塑料身份证卡都没有,更加上彼此年龄相当,不消说多有不便,
流言蜚语自然是八月雨水,有阴天必然有泛滥。可是,到了初夏,父亲病了,住进
区人民医院。当年公费医疗的社会主义优越性,被砸三铁的锤子敲得叮当粉碎,出
院时还不清几百元的账目,回到家,税务员、卫生监督员又紧跟其后,将复写好的
纳税单子撕下来,生硬地塞进手里,无奈何去找了做无线电生意的弟弟。弟弟虽然
二十四英寸的东芝彩电没有犹豫就搬回家里,一万五千元的日本组合音响大约在买
时,也难得眨一下眼皮,可到底血管里流淌的父亲的精血,已被时势所稀释。他说
哎呀父亲病了,你看我也没顾上回去看上一眼,花了多少钱?姐你手头紧,我出三
分之二,让你出三分之一罢了。这时候的弟媳从铺了地毯的客屋走出来,包斜一眼
男人,说你以为咱姐欠你的几个奥钱?你以为咱姐来看咱是向你要钱的呵?姐的馄
饨馆子开了一年啦,还真的来你手里借钱呀!到这儿,你也就不能不明白,民族的
血缘在缺乏变动的乡间尚好,被一种公众道德所约束,时时放射一些传统美的光泽。
而进入都市,尤其九十年代的都市,血缘已经被金灿灿的黄水稀释得分外寡淡,连
亲情间脉管的流血都不一定再是红色。你我是否还有血缘关系,再也不能用传统的
人和人的权力与义务,根据亲属关系来衡定。梅立在弟家暴富的门口,脸上润着粉
淡的羞红,内心深藏了紫黑的恼怒,说我不是来要钱,只不过说一声爸病好了,你
们不要萦记。就车转身子,回走了。
从朋友处借款,还了医院的账目,终于下决心,去将唐豹找进了馆子。
“你会做油条?”
“会的。”
“我要雇你你一月要多少钱?”
“不要多少,只要给我一碗饭吃,一个住处。”
当下就议定了,给他净盈的百分之十,晚上住在馆子,白天吃在馆子。
在胡同口贴了几张广告,在馆子门口的砖墙上,写下有馄饨油条几个红字。生
意竟果然令人满意。油条开始略嫌僵硬,过后几日,唐豹的手艺差不多尽善尽美,
拇指样一根油面,经他扯拉捏拽,在油锅几个翻身,红艳艳膨胀起来,仿佛孩子的
胳膊,又棉花一样暄虚。价格也比别处便宜二分。终于满足了街道住户那白雾一样
浓重的小市民心理。开始,仅是早上急于上班、上学的工人和学生来吃,多是一碗
馄饨,两根油条,打发了匆匆的人生。后来,三口之家的小户,也干脆,早上一家
人开到馆里来,吃完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交钱擦手,倒落一个白茫茫的干
净。
生意就是从此大了起来。从早上七时,至上午九时,在馄饨馆子门口,实际上
已经有了几年后亚细亚崛起的孕育。今天,梅走在人行道上,看着往星光商场涌流
的顾客,隐隐感到唐豹的可怕,如白雾一样笼罩着她。有谁能够知道,这个省长、
市长家常出常入,席上席下的新贵,曾几何时,也有过很长一段潦倒的时期。那时,
他夜间睡在馆子的钢丝床上,身边就是炸油条的煤炉和案板,老鼠在他的床下,叽
叽成一条怪叫的河流。不难想象,他睡醒时,背脊则准会为处境尴尬而透过一阵一
阵的恶寒。黎明前的黑暗时候,他要起来和面热油,至夜间十二点后,才能收拾床
铺,躺下歇息。月底了,只拿到馆子全部收入的百分之十,有时一百,有时二百。
春夏天早上凉爽,生意红火,他也有拿三百的时候。但他若拿到三百,而梅的净收
入,已经猛增到三千以上。
梅决不是那种见利忘义的女人。自馄饨馆始营油条的第二个月,她就说把他的
月资从百分之十增往百分之二十,要么固定为月薪三百元。可他却说:
“做人要言而有信,我不多要一分钱。”
然而,梅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预计,唐豹是一位胸怀大志的韩信式的人物,胯下
受辱,是为了明日的前程。为了避免言语非议,一开始,梅就和唐豹界限分明,除
了经营上的话语,极少有另外话说,加上有意让爸爸在馆子帮忙,一是因为的确人
手不够,由老人家收钱找钱,经管简单账目,二也为了遮人耳目,少些闲言碎语。
孰料在唐豹一方,更加谨慎小心,完全一种主仆,能找梅父办的事情,决不找梅多
言一句,这使梅很快对他放弃了应有的戒备。更为意料不到的是,四个月后,也是
这样一个季节,细雨纷纷的天气,市里漫散着一层水光。因为客少,梅去闲找一位
旧时的同学,一道下乡的知青朋友。回来时,忽然间看到馆子的门口,架起了很大
一块绿色新帐,帐下摆了四张簇新的圆桌,十六张铁架椅,仍有很多顾客在帐下津
津地吃喝。梅问哪里来的,唐说我买的,又说有这些家当,无论刮风下雨,还是太
阳暴晒,我们的生意都能照常。梅为此而感动,想有唐豹这样一个雇员,也合该我
梅有番好的经营。
梅说:“多少钱?我给你!”
唐说:“打算要钱我就不去买了。”
梅说:“如何我也不能用你的钱呵。”
唐说:“别说你我,能经营好生意,能有我一碗饭吃和住处,我都感激不尽了。”
不消说,钱是如数要还的。一个主家,如何也不能无故用了雇员的钱。然正是
此举,梅最终没有把唐做为外人,而差一点委身于他,把自己的后半生押宝于唐,
然就是这样一个貌似极诚极笃的唐豹,使亚细亚大街,凭空多了十二分繁闹。一夜
之间,促使破败的二拐子胡同,成了仿港似台的消费无度的亚细亚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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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亚细亚大街往东郊碧沙岗,有好几条路道可行。公共汽车、招手即停和蚂蚁
搬家一样的的士,都异常便当。而最近的就是径直穿过亚细亚街,浏览几眼街景,
然后坐车或仍旧步行,向北,绕过两座立体交叉桥,前行几里,就是碧沙岗了。但
是,走尽亚细亚街,到二七广场那儿,除了不息的车流,便是不息的人流,景物逐
渐清乏,直至萧然无味。梅今天步行,倒不是为了几眼风景,终日的忙碌,确真进
人了时间即金钱那种境界,连偶尔走离酒楼,也多是乘坐的士。有时走下的士,忙
到连计程器都顾不及瞧上一眼,一任司机漫天要价,也懒得去同他计较。这作派不
是财大气粗,而是酒楼内少一个如豹子那样,曾经可以信赖的左膀右臂。偶尔你不
在那儿,雇员敢把切余下的鸡块,肉块顺手扔在地上。其实,冰柜就在他的身边。
有时,连每对一百二十元从青岛用飞机运来的对虾,也会扔在案上腐掉。仔细追查,
雇员们又谁都不负责任,你也就只能怪罪自己管理不当了。所以说,有今天日食的
景观,又是到碧沙岗一见的礼拜天,在梅委实委实是个难得。
时候是上午八点四十分,阳光明净如经了洗刷。刚落过黄叶的梧桐树,赤条条
在空中微动,光亮在那枝条上走着轻敏的舞步。这个时候都市的喧嚣,也才刚刚从
夜间醒来。上班的人流过去不久,而外地客人和本市闲人,还没有走上街头。工厂
的汽车,大都在加油站门口排队。这是繁闹前的一个小静,就如是黎明前的一段黑
暗,再或黄昏前既无日又无月的一个明亮。本来是每天都有这一节光景,可梅却有
忽然发现之感,以为是为自己特意安排的清净。尽管亚细亚街上因为星光商场的开
奖,人流已经开始不息,但洒水车却提前驶过,压抑了腾起的尘埃。也许城市环保
局是特意为唐豹的开奖而增加了洒水车,情况是否真的如此,谁也难以知道。总之,
曾有一时,梅的心境很好,辽阔得如无边无际的草原,白云蓝天,墨草绿树,鸟翔
马跑,都越发新增了草原的茫茫,越发点缀着一个心境的喜悦。五年了,春去秋来,
光阴如逝,终于一日日淡薄了对原夫的思念,甚至连因离婚带来深渊似的内疚,也
被岁月和事业渐渐熨平填满。夜深人静之时,不再单单是对死去的儿子的梦牵,对
张老师生活好坏的猜测,对最末一批下台、最后一个返城,历经二十年的土地情感
的怀恋。在更多的时候,想的是自己酒楼的盛衰,想的是自己日后孤寂的岁月,想
的是那杏黄色的信封。
既然能每周写来一信相邀,可见其对你的痴情,非三朝两日能够铸造。几百封
信件中,没有张老师的,也没有第二个不回信便不懈地写下去的人,当然不能不去
一见。有一辆进货卡车,从她的身边缓缓驶过,车上装满了本市最畅销的名烟名酒。
朝那卡车瞭望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