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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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走下来,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压抑了激动,一副无谓的模样走出来,忽然看见
秋天黄爽爽地向她走来。街上的桐叶在夜里突然飘落一地,清洁工扫了一遍,依然
又铺了一层。门口摆的菊花,叶瓣无奈地零零落下,在酒店门口,洒了满地衰败的
颜色,灰蒙蒙一层的伤感。梅立在店前,手里拿着那张知青返城节的报纸,骤然间
感到了寒冷。陌生的面孔,一张张从她脸前晃过,像清明节郊野里飘起的一张张坟
纸。三日之后,便有一批本市的信件挂号寄来,信上是一律的花言巧语,每一封都
装满了人生的游戏和对金钱的红色欲望,血淋淋想同她分享酒店的生意。什么我无
限的崇敬你,渴望能成为你的得力助手;什么你使我感到了人生的太阳正冉冉升起,
我愿像保姆一样扶持你的衣食住行;什么若能同你结婚,我保证让你获得无限的快
乐和幸福……等等等等,几乎如眼下亚细亚大街各商户不约而同播放的《你我都还
活在世界上》的插曲,流行的腔调使人感到厌气。开始几日,梅还拆信读信,甚或
一个人悄悄地研读。三封五封过去,便品味出每封信不过都是隔夜的茶水,虽浓重
却是浓重的寡淡,进口后叫人倒胃。
毕竟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女人,品尝了无尽艰辛。虽然返城五年,历经挫折和都
市对她的儿戏,时至今日,不消说积存下许多黄金白银般的人生经验,却仍不失为
单纯而质朴的女子。但若让她轻易信了谁的言语,在梅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
何况其本意并不是为张扬自己,寻找欢爱,安慰寂寞,而是为了让离婚五载的丈夫
能从报上知道自己的成功。可是,梅失望了。失望像秋天的黄叶不期而至。整整三
个月过去,梅收到本市、本省和山西、陕西、湖北、湖南、安徽、山东、江苏、黑
龙江、吉林等省份的信件七百余封,偏偏是没有原夫张老师的只言片语。她想她的
成功对他是一种慰藉。想他看了报纸,会写给她一封贺信。可是没有。尽管出身贫
寒,从小备尝磨难,辍学、下乡、务农劳作、乡婚、失子、离异,直到九二年才返
城,返城后受人讥嘲、戏弄;也尽管有时情绪冷热无常,忽好忽坏;但五年来,她
从来不对什么作杞人之忧,命运所指,就努力去做。紧锁双眉、整天价发愁的事,
回城后是极少有过。纵然不能说梅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追悔过去,悲叹眼前风
景之类的情况,实是从未有过。就连初回城时,从事馄饨营生的那段日子,不时遭
到政府一些部门,如工商、税务、卫生、城建等机构的无理掣肘,也不曾有过一声
苦叹。
没有张老师的信件,也就没了。生意不消说得一日日经营下去。省报老君庙学
校是准要订的,也许那天他刚好没有去学校教书。不过别人看了,也准会告他,说
李娅梅上报了云云。也许他就不教书了。也许别的什么,他看了报纸,只顺手扔到
一边。离婚后的一年,通信还算频繁,后就日渐少了,再后来接到一封来信,说他
母亲病故了半年,就终于不再来信。去年、即一九九六年,梅曾两次给他寄去四千
元钱,说社会已经到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你赶快做些生意,就是乡土社会,就是最
为偏僻的张家营子,大概也该大谈经济和信息了吧。他没有回信,他又把她的四千
元钱返寄回来。如此看来,他即便读了那省报,不回信也属自然。不再寄希望于什
么,收拾了七百多封来信,拆的和没拆的,堆成一堆,准备烧掉,整理俗念几思,
不错心儿地经营酒店。可是,准备烧信时,却发现其中有许多杏黄色的信封,上面
除了她的邮政编码、通信地址和名字外,均无落款。拆开其中一封看了,仅写着一
句话: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又拆一个杏黄色信封,还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再拆一个杏黄色信封,仍是:
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全都拆了,共十七封,皆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信上无时间,无姓
名,信纸也是普通无单位名称的平常方格稿纸。字迹还好,非龙飞凤舞,却端端正
正。从邮戳推断,是每周一封来信,周二发出,周三寄到,平信,邮价是本市价格,
即阜外普通邮票的一半价格。就是说,写信者是本市人。什么职业,年龄、住址、
住房、工资、从事什么第二职业,均是一片空白。也许都在他的第一封来信中写着,
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他的第一封来信。信是在梅的住房洗涮间烧的,热暖暖的燃烧
的黄色焦味,被严严地关在房里。也许第一封来信丢了。这样的信件丢的不是一封,
以至于她常常把同学、朋友的来信也归如此类,顺手扔去而丢失。
然而,紧接着的几周,别的信件几近断流,这杏黄色的信封,却依旧在周三如
期而至,规律得如这个季节的阳光,在早晨六时二十分,准时从窗里爬到她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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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个秋季,是在信件的往来中流逝的,仿佛渐寒的天气,是由邮局投寄而
来。亚细亚大街崛起的繁华,终是不能阻挡季节的降临。路边的法国桐树,黄叶将
尽,剩下的三伤两残,枯在弯曲的枝上,不时被商店门口的音响,旋旋地震落下来。
这是各店铺开张时候,却有一些仍然闭门关窗。因为在九五年曾有新闻传说,说九
七年秋天在中原地带将发生一次日食。九六年新闻媒介的这种报道更甚。到了今年,
那就报道得详尽而具体;时间是阳历十月,农历九月初一,大约上午九时许。至于
是日全食、日偏食、日环食,还要到日食时才能确证。因为即将降临的日食奇观,
使许多商家纷纷关了店门,坐车到黄河边的邙山岭上,以求站得高,看得远,一旦
是日偏食或日环食时,都市因高楼而不能观望,而自己在山上却能幸遇此景,梅不
是那种宣传上的不顾店员生死的老板。她出租了一辆日本丰田面包和豪华客车,把
全部的雇员送到了邙山岭上。而自己,怀着单薄无力的轻松和喜悦,从亚细亚街,
稍显盲从地往东郊碧沙岗走去。
恰巧这天是星期日。
本周三收到的杏黄色信件,其内容依然是请于星期日到东郊碧沙岗一见。
梅每每漫步在这消费大街之上,内心总感到辽阔的苍凉和苍凉的清净。五颜六
色的喧嚣,洪水一样滚滚而来,会被她七七八八的心事遮挡回去。除非自己有意去
欣赏这闹腾的杂色街景。说起来整个一条大街,仅梅是这街上的土著。而那些耀武
扬威的商户们,都是乘时代之风,如美国移民似的新迁户,新贵人。也许他们其中
的某一位,在去年甚或昨天,还是穷困潦倒的平民,只是寄藉在亚细亚的街上,以
其机智和命运中的宏富,深窥了这条大街发迹的隐秘。一夜之间,便成了一个新的
达贵。回想起来,五年之前,也就如转念之间。那时候,亚细亚商业中心早已形成,
每一个关心国事和金钱的中国人,无不知道中原亚细亚,而这亚细亚背后的街道,
却饿倒的乞丐样,无力地躺卧在繁华的隐处。梅就在小街的西头儿上,租下一间破
败的瓦房,开了这街上的第一家馄饨馆。街上的居民,向是不去光顾馆子,他们宁
肯在闲暇和节日中,自己去食品自选商场,购买速冻的冰柜馄饨或饺子。偶尔来碗
馄饨的,也是街上的两家工厂的工人:第一布鞋厂和蜂窝煤厂,更早的十几年前,
二百里外的兰考县,就建立了国家的石油公司,石油天然气的开采,使液化气罐如
冰糖葫芦样涌进都市,那时候这曾被省政府十余次授旗的红旗蜂窝煤厂,事实上已
经暗含了倒闭的危险,到了煤气管道铺进城里,蜂窝煤厂就不攻自破,工人连月工
资的百分之三十,都很难维持。第一布鞋厂,曾屡屡生产新的产品,无奈因所谓人
才的审美问题,无论如何改进设备,翻新鞋样,产品也不能走进本市的华贵鞋架,
只能供一般的县城青年试脚。这样的工人们,是每年都要向工厂交纳倒闭风险金的。
所以,来光顾馄饨馆的,也就所剩无几。只不过有赚无赚常开店罢了。每天早上七
时,照常打开店铺,把能拆能装的四块板门靠到一边,生燃炉火,凭着旧时在乡下
张家营子,跟着原来的婆婆学来的手艺,捏几碗馄饨角儿摆在桌上,切半碗香菜,
半碗榨菜,和麻油、醋瓶放到一块,端一张凳子,坐到门口,等那因起床晚了来不
及做饭和家庭不够和睦,夫妻双双,谁也不肯动手做饭的工人,隔三差五地来吃一
碗馄饨。
生意就是这样地经营。下乡二十年,乡土社会养成的操行,即所谓的传统美德,
还常常使她将卖不掉的馄饨,煮熟端送给房东的孩子,偶尔也把从乡下逃难的叫花
子,唤进店里吃上一碗。这样经营下来一个来月,坐下精打细算,统共赚了十七块
三毛钱。
从煤厂退休的父亲说:
“不行的,水费电费都还没交。”
她说:
“可以。至少顾住了我的嘴,我自己养活了我自己。”
第二个月,从四九年解放成立的红旗蜂窝煤厂终于倒闭,工人们痛哭流涕,将
蜂窝煤机和传送机砸成了碎铁。这家工厂,历经四十余年的动荡盛衰,不得不永久
地锁上大门。街道的居民们,各家都用上了煤气管道,连煤厂小山似的焦碳碎煤都
懒得去偷挖一锨。昔日的厂房,成了涌进都市的乡下过剩劳动力的宿处,车间也被
鞋厂的剩余产品无端占用,做了仓库。孩子们可以大胆地将墙推倒,拆碎机器到废
品收购公司去销售。不消说,经过一个雨季,杂草横生,连小青蛇也在那儿爬来爬
去。终于是成了废墟。梅的馄饨馆,也因此有了废的侵蚀,月底盘算,也许能赚上
几块,也许就压根儿赔了进去。还有那些月息房租、月税、卫生费、水费、电费、
煤气费。紧随季节的更替,又不能不买替换的衣服。现时国家的情势今非昔比。然
而那时,曾有一个时期,国库支出缺少节制,以致财政发生极大困难。虽然政府各
部门都高叫紧缩,连国防费都极度削减,经济界是随着口号普遍趋于萧条,然而物
价,却是极度不稳,日常用品、副食品一律超过当时政府的最高限价。回想起来,
连梅自己都不十分明白,是如何从那时挣扎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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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五彩的繁闹,决不因有几家商户关门而微弱丝毫。星光商场的有奖销售,
今日到了开奖的日子,那些朝思暮想飞黄腾达的一般市民,连买一根针钱也甘愿跑
一段路程,到星光商场购买。那里的奖品大,是一台日本丰田轿车和五十万元人民
币奖金。而买五十元的东西,就可得一张彩色奖券;加之开奖周期短,每半年都有
一名顾客高举银行五十万元的支票,在锣鼓声中将小车开走,想想是自有不言而喻
的巨大诱惑。电视台曾经播放了一个顾客五十一元钱买了一件衬衫,开奖时满面红
光地开走了一辆桑塔纳轿车的镜头。这样,顾客便像潮水样一泻千里地涌往星光商
场,连那些外地出差人员,也要绕道郑州,到星光商场替单位花一笔大的开支,买
些有用无用的东西。捱到开奖时候,一方面注意报纸和电视台的中奖号码,另一方
面,利用公家的程控电话,从外地直拨到郑州,询问自己是否中奖。可是,第一次
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小舅子,第三次中奖开走车的是老板的亲侄儿,这一层关系
的玄妙,却几乎无人知道。果然是他们有幸中奖,还是明明暗暗的手脚,却一向无
人过问。总之,开奖是在国家公证机关和警察的严格监督之下进行,其督察的庞大
阵势不容顾客对它严肃性有丝毫怀疑。梅知道这些情况,是在公商、税务、公安、
公证等政府下设机构的一次经济联合协商会间盗听的。会址在哪不详,会后在亚细
亚酒楼的包间会餐,有位公务员酒后失口,说了这么几句。梅去感谢这些至关重要
的客人光顾,朝每人送一包中美合资的中美牌走俏香烟,听到此话,顿感愕然。看
看这些经济协商会的与会人员,对同事的失言,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指着对方的鼻
尖说,这家伙酒喝多了,又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了。于是,梅也渐渐释然。细想都
市的事情,哪能像乡村那样纯净。繁荣经济,自然避不开尔虞我诈。只不过每一次
看见顾客潮涌到星光商场,有鱼刺鲠喉之感罢了,为那些顾客的傻果而叹息。仔细
盘算,星光商场的物价,普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