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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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这
强的坟地上,又如走入村落一样温暖,能看见对面山梁下抢救翻车的邻村人。他坐
下让阳光照晒一会,先把白雪用锨铲到一边,然后开始挖坑。被雪温暖了一夜的黄
土,松软绵和,散发着白浓浓的气息。那是蕴含了上干年的土地的气息,浸心涌肺,
在山坡上飘开化去。板箱是深红的颜色,是当年梅从省城下乡,拖运进张家营的全
部产业。现在她走了,仍然又拖运走一个板箱。那板箱是母亲的嫁妆,红檀木制作,
豆科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可做乐器。他说用这个拖运吧,结实,也算娘给你的纪
念。梅就用那箱又拖运走了她半生的经营:书和日常的衣物。张老师将梅送到镇上,
又同登汽车,到洛阳送上火车,告别时两人竟无话无泪。无话无泪……
她留的板箱着实破旧了,扛在肩上有吱吱咋咋散架的声响,下葬时便又有一块
脱钉的木板。
张老师是急草草将黄下葬的,他生怕黄又活转人世。其实黄还没死。去床上抱
黄时,黄还一身温和,鼻下有微弱气息,仍然如发丝一样从黄的鼻孔进进出出。他
没有犹豫,说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黄,同我走吧,了却算啦,便将黄连同被褥塞进
了板箱。入土时候,他听到黄在板箱里有了一声踢动,心里一个雷惊,便迅速将一
锨锨黄土撂在板箱上。板箱发出了一阵空洞的声响,如呼救人生的鼓音。从前到后,
说起来也就几刻工夫,黄的墓堆便鲜亮亮摆在天下,大小仅次于强的一点。被挖出
的麦苗,一条一条青在坟上,麦根又白又亮如水洗过的云丝。就这个时候,张老师
刚坐在锨把上喘息,山梁上传来了红血亮亮的警笛声。
简易警车在黄爽朗朗的日光中穿行,雪地上留下了它深刻的轮印。短急紧凑的
警笛,像一颗颗滑在青石上的流弹,把山梁、沟壑、村落、河流中的宁静射得七零
八落,破破碎碎,如同城里碎裂在风天中的楼房玻璃。这就到了,县公安如期而至,
果真如期而至。张老师心里一个冷惊,起身立到崖处,眼看着简易警车如鸟样飞进
村子,落到了村长家门口。
几个穿公服的警察,相继进了村长家。
这崖处高出村落许多,朝村落望去,似低头看自己参差不齐的脚肢,一点一滴
都清清晰晰。拄着自己的铁锨,想时候到了,你的时光到此告一个段落。另一个世
界的大门已经为你敞开,走进去就可以把一切关在门外。后事也全部安排妥当。除
了黄的墓堆略嫌少了几锨土外,万事都有了着落。就是唱戏,幕也拉圆,你就顺着
命运所示的方向,尽你的能耐唱去吧,是喜是悲,自有其结局。不让铁锁说他砍了
小李村的人头,也不让大林叔说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头,那你就去说吧。不要辜负
了自己的一片念头。死心定识,不减古人投江,今日一言既出,决然金玉不移,何
苦再独守人生。村落里的事情,好像响了铃子的戏场,警车刚一停下,各家都纷纷
有人出门,先在自家门口呆怔,后又相聚起来,朝着村长家门口涌动。几条村街,
都走着蚂蚁搬家似的队伍。村长家门口,已经鸦鸦的黑下一片,人头如晒在日光中
的豆粒。张老师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忽然看见铁锁从他家出来,快步朝着村长家
走去,在胡同里,如迅速滚动的一粒石子。再仔细去看,老支书大林叔和永远有还
不清债务的大冈也从另一条胡同,朝着村长家急会,那匆匆的脚步,很可以在眨眼
之间,立到县公安的面前,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的。
拖不得了,该去了。尘世没有啥儿东西属于你了。
就去了。
张老师像去抢购一样廉价的东西似的走了,甚至忘了回头看一眼黄和强的墓。
田里的白雪在早饭时候的日光中,渐渐踏实,表面有一层纸一样的壳。没有被雪埋
住的麦苗,一叶叶绿在白色上。田里施足了底肥,麦叶厚如铜钱,青棵的气息薄薄
淡淡在空气中一线一线流动。村里的脚步声川流不息地爬将上来,滚滚荡荡,冲撞
得麦苗摇曳不止。张老师走得很快,他从那冲撞声中,分辨出身后有很响的声音。
他本不想回过头去,他期望一脚跳将到村长家里,迅速对公安人员说是我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可忽然他的右腿迈不动了,像下山时裤筒挂了哪里,待回身一看,禁不
住心里一个地动山摇的冷惊:
竟是黄从墓里爬出咬了他的裤筒。
真是难以料断,黄果真活转过来,从那板箱中撞将出来,半爬半跑地追上了他。
麦地里留下它跌跌爬爬的雪痕,新坟塌进去一个深洞。黄满身是土,连一只耳眼里
也满满实实。它头上的那两个血洞已经被红土糊了,堆起两团红泥,像缀在头上的
两个泥球。另一只眼又明又亮,盈满一眶清清澈澈的泪水;喉咙里有一种古怪的叫
声,如泣如诉,悲哀至极,像求着一样东西。也许是求张老师不要活埋了它,也许
是求张老师不要朝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走去,都未可知。总之,它是在求着生命。
村里的脚步声敲得很响。张老师用力挣了几下右腿,终是不能挣脱黄的厮拽。村里
的脚步声敲得很响。他愈是用力挣脱,黄就咬得愈紧,泪也愈加扑籁籁喷落出来。
终于就软下身子,将黄抱在怀里,蹲在无边茫茫的山梁上,落寞地嚎啕大哭起
来。
第四部 都市之光
62
事实上,感到最终有能力自负于这个城市,时间已经迟到至一九九七年秋末。
整个儿的秋天,天空都写着不计其数的深绿,日日夜夜地营造着一种湖光。梅在这
蓝滢滢里走着,预料不到地,已经迈出了她四十几岁的人生脚步,但是,心里是终
于有了难得的行至驿站的激动。作为省会郑州的最后一名返城知青。自九二年仲秋
推算,于今也已越过五个年头,细想起来,那漫长的自强旅程,不见一丝成功的喜
悦,反倒觉得有对岁月的后怕,便格外渴求有一次人生的歇息,也好使命运显灵一
次它素有的公平。
亚细亚大街上的繁华,经历了十余年的苦斗,澎湃得如汹涌出澡盆的皂沫,一
堆堆地在街面漫溢。当初有干无枝的法国桐树,今天也繁茂出它的盛相,参天相连,
把日光挡到别处。这一年是英国将香港向中国移交的日子。亚细亚大街很从香港学
了一些东西,猪奶子似的小彩灯,葡萄一样从豪华的店铺门面上延伸过来,随意却
是人为地搭在桐树上。在人行道上漫步,仿佛是走在葡萄架下,或是农家的豆棚下。
不过都是假的,毕竟没有梅在乡下时的自然气息。亚细亚大街上,更没有乡土社会
浓烈的淳厚民风。二十年来,国家更在东西方接触边缘上生发的诸多特殊现象。于
亚细亚大街,是十二分的社会化了。谁也没有料到,景况竟是一日不见,三秋之戏,
必得刮目相看。今天这儿林立的高楼,毗连的商店,特别是畸形成长起来的饮食业、
美容业、服装业,都是前发在当初荒凉的小街之上:倒闭工厂的废墟之上。几年前,
路边的电线杆上,至多贴一张专治阳痿、淋病的油印广告,今天私设的性病诊所,
也堂而皇之地立在饭店和商场的中间,血红的门额字号,容貌庄严大方,仪表堂堂。
去年还是独一无二的一家杨记性病专科医院,打着祖传秘方的黑幌,使用着普通医
院大众化的流行治方,在为很多男人女人服务。今年,此类行业就春笋般猛增到十
余家。舞厅、旅店也是应运而生,或同饮食业合二为一,或独立着神秘的经营。这
些做了老板、经理,又时常被现代文明尊称先生的人,大都是用钱买了本市户籍的
外地人,他们兢兢业业,又最善于投机钻营,挖空心思地掏着别人的腰包,成功了
自己的事业,建立了被政府认可的这条省会最负盛名的消费大街。梅走在这街面以
东的人行横道上,脚步轻捷而含韵味。她去赴约。恋人在城郊等她。从澳大利亚进
口的纯毛秋裙,在脚面上拂动出一首首流行的小诗。十几年前因一部新潮电影一炮
走红的著名导演,在九六年底又推出他电影力作《大家都活着》。今年,《大家都
活着》将进军奥斯卡世界大奖的号角吹得嘹亮刺耳,一个国家的人都为此荣满怀希
望,浮躁得心神不宁。这时候,市里各影院正公映此片,长时间衰退的影院业,忽
然间起死回生,有望不尽的曙光,红彤彤地照耀曾为艺术担忧过的人们。整个城市,
都在响着这部电影的插曲:《爸爸我都还活在世界上》。连三岁的孩童,都会唱你
我都还活在世界上,只可惜上帝让我们天各一方。这插曲忧伤抒情,正合了梅眼下
辽阔而又略带荒凉的心境。大街上熙攘的人群,挡不住梅的心猿意马。踩不碎的插
曲韵律,似从各商户流出来叮咚泉水,汇集在亚细亚大街,潺氵爰地船载着梅的脚
步。她的脚步声如河边溅起的白色浪花,飞起又跌落,消失在亚细亚的河流上。
想,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孑然一身地在这都市挣扎了五个春秋,总算以昂贵
的价格,买下了当初馄饨馆的那片出租地皮,盖起了私有的楼房,成了亚细亚酒家
的老板。省报曾以整版的慷慨,报道了她艰辛的奋斗历程。只是,那篇八千字的通
讯,采用了非常陈旧,过时而且平庸的题目:真正女强人。这题目中的俗气,使梅
每每想起,都仿佛置身于一池发臭的腐水之中,能闻到发酵过的低俗的气息,更何
况梅为这篇文章,被代表政府部门的税务局,撬开思想的铁锁,向那位平庸的记者
赞助了八千块钱。就是说,她用一字一元的商品价格,被迫买了八千元的宣传。而
在梅的真正目的,却又不是为了这些,而是为了让在伏牛山下,张家营村那离婚五
年的原有丈夫张老师能看见她的成功。
并不知道张老师是否读到了今年知青返城纪念日的那张报纸。意外的收获是:
梅在突然之间,收到了数百封的求爱信。这些邮件,被暴涨的邮资贴上特快传递的
标记,经过邮电专车,投送到梅的手里时,梅一方面感到回思转念的无聊;另一方
面,也感到有喜出望外的收成。说到底,梅是久经风霜后熟透了的女人,在乡下和
张老师十余年的夫妻生活,给她留下了永难磨去的印记。夫妻间的和谐恩爱,湿淋
淋地浸着她的皮肤。经过五年的奋斗,最终有了今天比较舒坦的日子,干裂的情感,
毕竟需要男人的潮湿。虽然明知那些求爱的恋信,都怀有额外的目的,比如对她财
产的贪欲。但到底,信上都是一些对她敬仰的火辣辣的语言。久而久之,读那些源
源不断的信件,使她终于陷进了恋爱的迷宫,不能不为一部分红艳艳的求爱而心动,
不能不在生意兴隆,而自己又有空闲的时候,踏上赴约的途路;去享受一次人生小
憩。
她知道,四十来岁的年龄,是一日中的一个午时,介乎上下午两者之间,小去
几岁,便属青春的行列,也在联合国规定的青年年龄限界之中;而再大上三岁五岁,
人老肌黄发白,也就完全是风雨末年了。这是一个需要及时抓住一些什么的紧要时
刻,比如城市爱情,不抓住便会如失手飞走的鹰,很可能永不再来。那样,留给自
己的,就是晚年的满山荒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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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的亚细亚酒楼,坐落在亚细亚大街西端,距驰名中外的亚细亚大商场距离甚
近。举头能见亚细亚商场终日飘扬的彩色商旗。而亚细亚大街,自是占了亚细亚商
业中心的名利,到那儿光顾的客人,不顺路捎脚,到亚细亚大街浏览,也是一种遗
憾。尽管是泛泛地行走,也就给这条街带来了崛起的繁华。初秋的时候,都市里还
残留许多春末的气息。公园里的花草,虽已开始凋谢,却仍然挂着、擎着许多绿色、
红色。郑州本来是一座绿色城市,国家曾在九五年四月授予它绿色之冠的荣誉称号,
旅游观光者,也盛赞它名符其实。香港即将交还大陆的那些日子,港客大批涌进内
地中原,见了郑州的绿化,走在成荫的大街小巷,无不对其浓绿感叹。在一个薄雾
的早晨,梅的酒楼刚刚打开门房,洒水车从门前缓缓走过,邮递员随后在楼下喝了
一声,一个店员接过报纸大叫起来,说梅姐梅姐,登出来了,文章登出来了。梅从
楼上走下来,接过报纸看了一遍,压抑了激动,一副无谓的模样走出来,忽然看见
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