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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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
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
奉他一阵子。
娘出院了。
梅走了。
一日,老人孤独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村落。村落也分明地看着老
人。黄在老人身边如一个孩子样守着她的孤独。将雨的黑云,在村头隆隆地滚动。
搬家躲雨的蚂蚁的队伍,清晰地响在老人的眼里。听着蚂蚁的脚步声,她看到的却
是满世界孙子的身影。这时候,从胡同走来一个女人,手里端着针线筐儿,见了她
说婶子呀,你别想孙子了,让张老师再讨一房媳妇,生上一胎两胎。咱乡下的女人,
总比城里的女人能生能养吧。老人说,话怎么能这样说呵,我家梅也才三十多岁,
也还能生能养的。那女人怔了怔,一脸的吃惊,说你还不知道呀婶,梅和张老师离
婚啦,人家到底还是瞧不起了咱乡下和乡下的人。
老人愣了一下,想问啥儿,却啥儿也没问。等那女人走了,回去躺在床上睡了
一觉,就成了今日永不起床的模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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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再次听到黄血淋淋的尖叫如泉涌般湿漉漉地喷过来,张老师哆嗦一下,丢
掉正作谁死谁活商量的铁锁,速几步、急几步,跑至胡同西,就见黄在雪地用它的
半截后腿往家跑。它的身后留下一片片化了白雪而转冷的血渍,殷红殷红如从染房
泼出的水。在胡同的最西口,也就是往强的坟地拐弯处,突然站下了村长的哥。这
位乡下少不掉的大夫,手里拿了一个三齿粪叉,正追黄时看见张老师,便立在胡同
口,立出一身威风和慈善。他说我看黄活在世上也是受洋罪,倒不如让它早些死了
少受些罪。他说话的声音极大,话语在雪地蹦蹦跳跳,将一夜白雪砸出许多窝凹。
太阳到了这个时候,灯笼样高挂村头,明亮柔润,仿佛从太阳中能滴出水来。村胡
同的雪地,流动着3刚日瀑瀑的日光。看见黄的惨相,张老师突然立下,忘了该猛扑
上去,将黄抱将起来。他笔直地竖在雪胡同中央,瞅着不远处一样直竖的村长的哥,
想到的却是黄真该寿终了,再活着才是果真受罪。黄爬爬走走,到张老师面前,把
前爪搭在张老师的脚上,就卧下不动了,嘴里哼出的痛疼,剧烈颤抖并带着血滴。
大夫是藏在墙角,等黄走出胡同口,将粪叉准确无误地迎面插了过去,一支叉齿进
了黄的左眼,一支叉齿入了黄的额门。黄的左眼如被踩踏了的葡萄,除了污脏的葡
萄皮似的眼皮剩下的就是不断渗流的血水。额门上的洞口和鲜血,如你突然在牛皮
沙上戳了一指,水便咕嘟嘟地涌出来一样。这一粪叉插的轻了些,张老师想,一下
插死倒好。村长的哥脸上的笑平淡无味,拄在雪地的粪叉如一条拐杖。不消说我是
真该去死了。太阳走得不快不慢,待太阳移正村头,各家房上都有雪水滴落,县公
安就该进村了。我要那房宅还有何用。娘有村人养活,如进了城里孤寡老人的幸福
院,有她吃住就行。好吧铁锁,全都给你。脚面又冰又凉。黄的爪上还带着雪块。
真的,你一下死了倒好,活着得受多少罪。再不要犹豫,的的确确就是你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鞋里有热粘的东西,是黄的血流了进去。好大腥味,怕满世界都有黄的
血流。看,黄头上的两个血洞又大又圆,仿佛是山上的两眼穴口。天还是冷,毕竟
是腊月。毕竟是腊月的雪天。村长的哥那张脸,太阳照着,红润发亮。铁锁你也不
要再说了,要啥儿都行,只要你不去县公安那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
这下好了。黄你活着也确真是受罪。我埋了你,去同强作伴吧。我决不会让大夫吃
了你,放心。也谢你了大夫,正犹豫过一阵去不去县公安那儿自首呢,你却把黄打
成这样儿。不再犹豫了。你一下把黄叉死才好哩。哦,黄怎么不动了。死了?死了
好。血也不如刚才流得多了。好像一点不流了。死了好,再不犹豫了。真是想不到,
原来你对死的一点犹豫,竟是对黄的留恋;竟是对黄的放心不下。这下好了。用不
着犹豫不决了。哦,黄。黄呀,你也走吧。大家都走。走吧。怎么能不这样呢,走
了好。村长的哥,谢你了。原来我竟是对黄的不舍,谢你了。你走吧,用不着觉得
对不住我张老师。别这样说张老师。你不这样我还最终下不了死的心。你走吧。走
了,他走了。咱们也走。来黄,让我抱起你。哦,你果真死了,一动不动。也许没
死。血怎么还慢慢地流。人畜中最耐活的是狗。你看,太阳在雪地多亮,在雪地的
血水更亮。日光如水一样流动。铁锁还在门口扫雪。我答应铁锁,什么都给你。鞋
里叽咕叽咕,盛满了黄头部的血。踩出来的腥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他不扫雪了。他
抬起了头。
“谁打的?”
“村长的哥。”
“这人,我想着就是他。”
“黄活着也是受罪。死了反倒好。”
“那倒也是。”
“你说的那个房子和宅地铁锁。”
“咋的了?”“我给你,只要你不去找那县公安。”“张老师…… 你再想
相”
“我横下了这条心。”
“不行了我去自首。”
“我去。我把房子、宅地都给你。”
“张老师……”
“别说啦,黄一死我毫无牵挂了。”
后边是谁来了,脚步声这么大。哦,又拐走了,拐进了别的胡同。黄,你没多
少重量,瘦成这副模样。铁锁不扫雪了,听不到声音,他可能回去了。我好好埋你,
用床头那个板箱,把你埋在强的脚头。别动,别哆嗦。是我哆嗦还是黄哆嗦?也许
你还有一口气儿。人和畜牲,最耐活的是狗。狗有七条生命,都说狗不死上七次不
会彻底死的。不要留恋这尘世了黄,到九泉去吧。别弹挣,我抱你出了一身汗。今
天村里怎么这么静,除了扫雪的铁锁,不见一个人。是到了吃早饭时候吗?让我最
后给娘烧一顿饭,然后去埋你。埋了你我就去说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好了,到
家了。我们到家了黄。可惜你死前不能吃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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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做事,都是日常习惯的又一个过程。幽深默默的不言,将黄放在床上,
扯被子盖了。既已决定去说是自己砍了小李村的人头,也将不必顾及那床上是否弄
脏,一任黄的鲜血,在床上自由地散开。生火、烧饭,进上房给娘喂汤,都是往日
的重复。做完这些事情时候,太阳已经在窗上铺开,屋子里跳荡着一块清新的月亮。
张老师坐在娘的对面,身下的凳子叫出一声声怪音,直到他如死过了一样不动。娘
是活着,却果真如死了无二,终日睡在床上,身子板成一枝有杈的干柴;蜡黄的皮
膨胀,如揉皱的黄布,既没有什么弹性,又没有一块展处。房子里的气息,是无法
入鼻的味道,进了马厩牛棚,也不会有这样浓烈。梅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端端地坐
定,看熟睡了的老人,终于眼角就挂了泪水,如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一样,跪在床前,
默默地磕下一头,让那两滴清泪落在床前。毅然转身起来,对张老师说我走吧?张
老师说你走吧。她就走了。我走吧三个字,与其说是对张老师的问话,倒不说是和
这乡土社会最后的告别更为恰切。虽然语气平淡如水,却深掩着这个社会和她与张
老师的人生。你想想,当年正少,二八佳龄,每一根头发都年轻如三春初苗,青青
嫩嫩,能掐出汁水。如今去时,却人近中年,暗含白丝,一张瘦脸,虽清瘦还有妇
韵,可毕竟刻满了人生的艰辛。既是说都市的欣欣繁华,给她的生命注入了新的生
机,然到底那繁华是一个表层,并不真正属于她的。在那繁华之下,留给她的仍是
后半生的茹苦含辛。张家营虽然穷乡僻壤,这儿却有她的一段光阴,老君庙小学的
钟声里,响的是她青春的声音;山梁的土地,没有一块没吸吮过她的汗水;家里的
房子,是她从月津中挤出的砖瓦。还有我,令她疚愧的是,分手了,却说不出你和
她结婚十余年,有哪一点对她不起。如果其中果然有那么一星半点,哪怕是言语中
对她的一句谗言,也好给分手寻找一个借口,使她以求良心上的些微平衡。可惜回
想起来,结婚至今,他不曾对她有过不尊和不予理解,不曾有过一次拌嘴,更不要
说争吵和大打出手。其实,满可以说儿子死去,一切都归咎于你,可她哭够了,却
说我不回城就好了,儿子就不用下沟提水了……可见她心里的疚愧,也海深山高……
不过,她到底还是走了。
她说:“我走吧?”
他说:“你走吧。”
就走了。
及至走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个他们共同经营的家,除了曾经有过的
孩子,是两个人同有的财富,其余实在一无所有。连送她一件像样的东西,都难以
找将出来。给她烧了汤,烙了馍。吃完了又用手巾兜上几个,让其路上作干粮。她
很苦地一笑,说我不拿了,上了火车取干粮吃让人笑话,现在就是正经的乡下人,
出门也不带干粮了。张老师心里深深一颤,想她到底不为农民,就将那馍放在桌上,
去墙上取镜框中的照片送她,却见镜框已经半空。她拿了儿子的像,拿了丈夫的像,
拿了娘的像,拿了全家的合照,却唯一没有拿她自己的像。她有十余张像钳在镜框
里,学生时代,下乡时期,结婚时候,有了孩子,回城的几次,都留在了那空落落
的镜框里。她毕竟在这乡土社会耗去了近二十年的生命,如何能没有苦苦的留恋。
张老师为此咬疼了嘴唇;不然那泪就准要如她样流落出来。
现在,张老师也如她一样在这坐了许久。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母亲床上的被褥
换过了,床下的便盆洗净了,换洗的衣服放在了床头。娘的呼吸声又微又细,如一
根发丝在进进出出。张老师对着那鼻息看了一会,最后拉了拉床上的床单,把被子
掖掖结实。娘扭头瞟他一眼,他说,你睡吧娘,娘就又合眼睡去了。
可以去了。再也找不到要做的事情了。然张老师总觉得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在
凳上痴痴想了许久,终是不知啥儿事情。他以为是自己没有像梅一样在娘的床前磕
头告别,就起身朝前走了一步,跪将下来,连连磕了三下。心说,娘呵,儿先你走
了,愿你的病早日好呵,然后走身,以为心里好些,却仍然感到有件事情没有做好,
后优雾浓浓地笼罩着他,仿佛如同绳子样牵着他的脚步。仔细地想,仔细地看,又
觉得没有什么要做了,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忧虑了。迟疑着走出来,到东间屋略微一
站,忽然想起,原来是盛黄的板箱有块木板脱钉了,板箱后面,有条宽缝裂露着。
将板箱从床头抱下来,取出里边的衣物,叮叮砰砰砸几下,张老师心里也渐渐
踏实。踏实得如塞进一座山、连一点空虚都没有。该去了,将黄埋在儿子的坟头。
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那边世界是你的。这边尘世没有你的地方了。黄还卧在床上。
我走了娘。儿子不孝,不能将你养老送终了。还有梅。那条冷清的小街,那繁荣的
城市,那是你的家,我去了你再也不需对张家营有丝毫牵挂了。距春节还有十几天。
你不要过完初一,在初五之前赶来看我们了。这儿与你彻底无牵无挂了。黄,去陪
强儿吧,我这就去装殓你。哦,这板箱还有些重量,起码比黄要重。我把你埋在强
的身边黄,想起来小时候你们就是相拥上床,我自然不该将你埋在强的脚下。太阳
光如何这样粗壮,晒过来如打将过来一样。对了,这是腊月,一年的末季,得将板
箱里放一床被子。黄比人更为灵性,不能让它觉到世界寒冷。什么东西落在脖子,
冰冰凉凉。是水吧,从房檐滴的雪水。太阳已经化雪,县公安的人立刻就要进村,
怕是不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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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公安局的警察,如期而至,简易警车从县城风驰出来,装载威严,一路满速。
沿线的村落,一株株小树祥被砍倒了。两边的行人,棵棵小草样被抹杀了。那时候,
黄的墓穴刚好封闭,张老师在立着喘息。阳光如水样明亮柔润,他的脸上平静恬淡,
布满了一死了却的黑色念头。黄的墓穴一米见方。那箱子里塞了一床被褥,扛着出
村时,除了几个孩娃,竟没碰到别的村人,出村时仿佛是走出墓地一样静寂。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