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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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家,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各奔西东去,仅落干干净净一片白茫茫的地。连自
己孩子也渐次走心。心虽铁石,宁不悲乎。老支书这一生,也是风霜劳苦,为国为
民。只是这最后一举,为了功名节义,由此一显,觉得大不必的。人生一世,潮涨
潮落,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又焉知再过三十年不为河西。张老师说:
“家有遗累,你不能赌气。”
老支书说:
“不赌气,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老师说:
“你和我不一样,我无牵无挂。”
老支书说:
“你还年轻。我看透了这尘世的乌七八糟。”
张老师说:
“张家营少不了你大林叔。”
老支书说:
“张家营村长一手遮天了。”
水不会长流,月不会常圆,张老师说哪有不倒的树,哪有不散的席,说说话话,
村长已干了四五年,是太阳也该落山了。他说你想大林叔:打死了小李村的人,人
命又关天,群架是村长让打的,村仇是村长让结的,县里乡里还能让他当村长?他
不当村长,村里还有谁担当这担儿?除了你,再无人能挑起张家营的担子了。张老
师说这话时,脸上满是厚笃的心诚。他看着老支书的脸,如仰天看着一片云,低头
读着一本书。看着看着,云就薄淡许多,书也读懂了文意。老支书脸上有了浅润的
红色,像落日一样显了余辉。他说就怕村长那东西用酒用肉买了县上的人。张老师
说,活着才能见究竟。这时候,对面沟底的翻车有人发现了,连天扯地响起血色的
呼救,便有人群朝沟底拥过去。张老师朝沟底看时,却越过一道张家营的房脊,看
见村胡同笔直如一道尺子,那尺子的中央缺口,就是他家的大门。大门口的石头,
原是饭时坐的,这时那儿竟坐了黄,端端如旧时大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心里闪动
一下,张老师又和老支书说几句,看看儿子的雪坟,在日光中更加明亮刺眼,光亮
嗞嗞有声地射过来。他想该回家给娘给黄烧饭了。
他开始往回走。黄在那门石上四处张望。它竟拖着后腿,能从屋里爬出来,也
许院落里有两行血迹,也许那石头上的雪,都已染了猩红。走的时候,他还看见那
翻车的轮子,仍在沟底转动着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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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却不在门口。门口的石上,留下它坐过的雪窝。往日的时候,主人不在家,
黄就端坐那儿,目光凝着胡同的村道,无论是张老师、梅、还是母亲或强,从胡同
口摇出来,它就扑上去扯了裤角。等得苦了,它便从那石上走下,在村中转悠,去
寻找他们。许是它又去寻了。院落里有黄半爬半走的痕迹。西去的村街,也有一样
的迹痕。往西去,正通向儿子的坟地,灾难降临以后,黄多半都能在那儿找到他,
可惜张老师今儿是从梁道上绕东回来了,为的是陪伴老支书多走几步。这时,是张
老师最为潦倒的时期,想吧,立在自家门口,看那昔日欢乐温暖的家宅,不知为了
什么,转眼间就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痛苦一致使他丧失了自己的本性,不事生命,
自暴自弃,想离尘世,又犹豫不决,内心的痛苦,如荆棘的鞭打,夜间常常悲不自
胜地垂泪枕上。自然想同老支书多走几步。他当然不会知道,正是这多走的几步,
又酿出了新的灾祸。这时候泪是没了,心里剩下的是空空荡荡,无着无落。因这空
空荡荡,无着无落引起的对死的激情,在他面对熟悉的家时,又无端地生出一些留
恋,让他更加觉得悲不自胜。真不知如何是好。黄去强的坟上找你了吧?我死了黄
该如何?村长的哥哥那么离不开狗肉。村前的那只狗丢过半月了,狗皮挂在大夫家
后院里。黄可能就是去了儿子的坟地。梅走时很毅然,无泪无怨,到村头被黄追上
时候,泪水就涟涟。也许那一天不让儿子去提水,不会有如此多的变故;也许梅不
要那么被时势左右,那么雄心勃勃干几件商事,修通从省城到张家营的独家商道,
不那么急急忙忙一放假,便回城重振旗鼓,以期东山再起,发家暴富,也就没有儿
子下沟提水的可能。她一心想从旧的环境和命运里解脱出来,才终于孕出了幻灭的
今日。张老师沿着村街向西走去,脚下踩踏着黄的脚迹,太阳照在他半痴半呆的脸
上,如同晒着一块黄色的木板。不知到底在哪失了一足,殊不知这一失足,竟成万
古之怨!成了今日死也不成,活也不成的尴尬境地。
也许当初就根本不该和城里人结婚。乡土社会和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两片风景。
结婚归结婚,然而相随年龄增长,入世愈深,阅历愈透,同时也终于明白,农民和
城里人的沟通,则完完全全是靠农民对城市人的理解和宽忍,而想让城市人从根本
上理解农民,压根也是不可能的。他们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抱怨。可是有了这段命
运,张老师似乎也最终洞明了所谓人生是什么东西。他走在路上还在想,怪不得有
那么多的人信教和迷信,大概都是为了给自己胡乱找一样寄托,给生活光景中加些
意思。连村长的媳妇,不也一日一日,跑三十里路到一个老庙烧香吗。听说一个副
县长为了给母亲治病,也曾在神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男人在门口扫雪,到了面前,张老师才看见是要死的铁锁。既然准备
死了,立马县公安的人就到,现在还一下一下扫得从容,可见他对死也看得很淡。
前几天村仇打架,铁锁倒真的举锨在人群中唤杀,也许竟真的是他砍了小李村的人
头。媳妇跟人跑了,一去三年不见回头,人生一败涂地。因此性情怪暴,打孩子可
以把孩子的胳膊扭断,遇到了那样打架时候,倒也不失为一次发泄的机会。真是他
了,我当然不和他争,张老师想,不是他了,当然也不能把这天赐良机让了出去。
从私心里想想,谁的日子就比你好过了嘛,你毕竟还有一群孩子,有孩子就有活着
的希望。孩子是人生末路的太阳。太阳坠落西山,永不复出了,人生连末路也该尽
了。
“你扫雪啊。”张老师说。
铁锁抬起头来应答,又说你找黄吧,我看见它朝西去了。张老师哎着,从铁锁
身边擦过,铁锁却又歇下手来,拄着扫帚,说张老师,我去了两趟村长家,你对村
长说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回过身。
“是哎。”
“你不能这样。”
“咋的啦?”
“是我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张老师正色地望着铁锁平平淡淡的脸。
“真的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是不是你都不该和我争。”
“这么说不是你砍了小李村的人头。”
“你看我家的日子,能过嘛。”
“不能过你也不该丢下孩娃们。”
“我死了是为他们好。”
张老师朝他院内瞅一眼,通过大门,能看见院里他扫过的路上坐着他三岁的孩
子在耍雪,小手红得透明发亮,像迎着日光的两个秋柿子。
“再好也不如他们有父母。”
铁锁用扫帚往地上顿一下。
“孩娃的娘早八百年都死过了。”
“娘死了爹也去死那不是让孩娃也死吗。”
往院里的孩子望一眼,咳了一声,重又把扫帚扫在雪地上,铁锁嘟囔说,要死
都死了,不死就早一天长大,也让我放心去那边。这样感叹时,铁锁的脸上依然似
一块木板,由此张老师知道,人不是铁锁杀的,且铁锁也还没有最后下死心去死。
他正想找几句好话,灭了他的死念,可铁锁却突然又说张老师,有一句话我说错了
你千万别见怪,你是读书人,胸宽量大。张老师说你说吧,他说我知道比起来还是
你死好一些,村长也说你把这揽了好,你在世上牵挂小。我想我把这机会让给你,
你死了娘有全村养,你能不能把你家的房子、宅地送给我。我有三个男娃,长大了
要娶三房媳妇。我死了这些都是村委会的事,你让我活着,我如何就能给孩娃们娶
回三房媳妇来;即便娶回了,我让他们住到哪?
没有想到他会向他要房子,张老师默在雪地,想真死了那房子倒的确没用,他
想应了他铁锁,自己死了,也成人之美。可正要应时,却猛然听到黄在胡同前边有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传来的叫声,如喷过来的一涌鲜血,红淋淋地从胡同西端向
东滚滚烫烫翻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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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的叫声把张老师唤去时,娘几乎离开这尘世。
那时候。儿子强刚死在六月的麦天里。红太阳酷炎在山梁上。强被淹死了的消
息,如夹了冰雹的龙卷风,黑乌乌从梁上袭下来,席卷了张家营内外。娘正在麦场
上翻晒运回的小麦,桑杈在她老人的手中,缓缓起落如一条拿不起的房梁。她已经
六十八岁了,六十八年的风雨,使她守寡四十年,终于熬出了平静而安逸的晚年。
因为梅是城市人,城市人的教养在乡村总是一种风范,某些方面显得绰绰有余,比
如总不愿人知道家里不幸福;比如脸上有笑你却不知道他心里想了啥。梅亦如此。
张老师一生教书,是乡土社会理所当然的知识分子,很多方面是努力朝着文明靠拢,
其结果就连同梅的分歧、同梅分手也很可以妇唱夫合,天衣无缝。这个时候,梅已
经在张老师面前,为自己的人生,感叹下许多眼泪。彼此之间,暗裂很多,而老人
却一无所知。这也是一种浑然不知的幸福,直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小麦在麦场上厚厚铺了一层,焦干的裂壳声砰啪啪,脱落的麦粒从老人的杈齿
间跌在场上。分了田地,自然也分散了麦场。有的几家合用一块场地,有的独自寻
一平坦,碾出一块场来。这些麦场,七零八落,鸡零狗碎,摊晒着各家麦天的期冀
和欢欢乐乐的声音。张老师家的麦场在老地方的台子地,大小有十余铺席的地场。
老人将小麦翻倒三遍时,村里响起了乱哄哄的脚步声,忙人闲人都朝着梁上拥。朝
着那乱哄哄的脚步瞅了瞅,疑惑一阵,老人又低头翻晒小麦去了。黄在场边树下,
透明的红舌头挂在口上,静静坐着,不安地上下打量老人。就这个当儿,从村口来
了一个毛头小伙,手里提一把镰刀,到崖下收麦。他见了老人,哎呀一声,说,奶
啊,你还在这收麦,快些去吧,你家塌天啦,你还在这收麦!
老人怔着。
“出事啦?”
小伙子匆匆走着。
“你家孙子掉到不里淹死啦!”
老人手里的桑杈哽在空中,痴了一阵。
“你说啥?”
小伙子走到远去,重又勾回头来。
“你家强淹死啦,现在梁上,快些去吧。”
老人的目光硬在小伙子的后背上,很有一会软不回来。当她终于明白过来,想
起刚才炸在村里的脚步声时,急落下手中桑杈。往村里去的时候,却没能走出麦场,
便摔倒在了场边。
黄是在老人摔倒的一刹那间跳将过去,好像它那样不安地坐在树下,就是等着
老人的一摔,然后跳将过去,终于没有使老人摔在坚硬的地上,而是肩头被过来的
黄垫了一下,跌在了麦子上。也许没有黄在她身下的一垫,老人就终于离了世界。
她倒在地上,手脚抽搐,嘴角吐着白沫。黄在她身边急速速转了两圈,用嘴去拉她
的衣服,不见有别的动静,默默站了少许,突然狂叫着朝山梁上奔跑。那时候,黄
的狂叫同今日的叫声一样,红鲜鲜如血一般喷涌湿淋淋地洒满村落。碰到一个邻人,
它拉着人家衣服朝着麦场拖,邻人不知,踢它一脚,它又叫着朝着梁上奔。
老人是被没有救活强的村医掐了人中、太阳等穴位,从死的边上拖回身子的。
人活过来了,却终于日日地不省人事。五日之后,梅从城里赶回来,对张老师说,
给娘送到镇上卫生院吧,强没了,你不能再没娘。在镇卫生院住院期间,梅奇异地
镇静,对老人奇异的体贴,直到老人能够说几句颤音,能够扶墙走路,慢慢见些常
人的作为,梅都一如既往,如媳如女一样侍奉老人,从没有使老人看出她和张老师
间的异样来。
不过,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老人在那半脏的床上躺着,病房里走动着懒散的医生和护士。张老师回村借钱
来付卫生院的药费了。梅独自坐在老人的身边,等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声最终消失,
她就对老人说她想回家,想回家多住些日子,或者年底回来过春节,或过完春节回
来过正月十五。老人说走这么长的日子啊,梅说我爸爸身体也不好,我也该回去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