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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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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
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分数统计员将三百七十九点
五,错写成了三百二十九点五,待发现漏了五十分,招生已经时过境迁。一字之差,
成为千古之恨。第三年录取有望,不枉了几年呕心沥血,分数遥遥领先于全县民师
之首。可发通知时候,张家营的老君庙小学,依然不见一张白纸。
    事至今日,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夫妻双双,决计要到有关部门,问出一个
的确来。
    有关部门回答十分明确,今年录取重点是照顾那些地、县级模范教师。县城的
风光,决没有乡下的温情。至今张老师躺在床上,穿过一片暗黑,还能看到那个办
公室一张又一张冷漠的脸。红头文件摆在桌上,窗明几净的光亮,在那些脸上镀下
一层金色。问说为何老君庙小学没有评过模教?答说问你们公社。八十里的山路,
梅用一天的颠荡,公社教育组的同志回了她话,说一个公社一年分一个模教指标,
还没有轮到老君庙。梅说张老师一口气在山区小学待了二十年,兢兢业业,含辛茹
苦,非轮不能评吗?答说乡村教育,本来如此,别说二十年,三十年的全公社尚有
十余。回到县城,梅也忽然明白,老君庙着实太偏太狭,那里的乡土社会,散发了
太多的泥土清香。外面的世界,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经人指点,方明白该提点东西
到有关领导家里坐坐。夜间去了,一双夫妻,战战兢兢,再三商议,觉得前程重要,
花一笔钱值得。挑最好的酒买了两瓶,最好的烟买了两条,还有一兜水果和别的物
品,可是哪里知道,领导真的很好,说你们以为我不是中共党员?让我放弃党的原
则?千说万说,领导只能陪下一同叹息。从领导家里出来,碰到张老师的高中同学,
打开他们的礼包一看,指着梅的鼻子说,他愚他腐尚情有可原,农村人又久不出山。
可你家在都市怎么连礼也不会送呀,现在什么年月?改革开放,搞活经济,送礼还
送这个。别说人家,即便我是领导,收礼也不收这东西,足不过能值百来块儿。这
么大的事,关系到你一家之命运,没有五百块钱哪能拿得出手!
    借大一个县城,夜如空荡荡的山谷,张老师和梅怔在街上,仿佛迷失在山谷的
路人。那些东西,已花去他们的全部积蓄。在张家营时,家有油盐酱醋,并不感经
济拮据,这一阵方才明白,他们的视野是那样狭隘,操行是那样古旧,日子是那样
呆滞。回旅店已经没钱,手里的东西再卖也不可能。梅说怎么办?
    张老师说回去,就是一生种地又如何。
    梅说回吧,我真知道我们呆到哪个份上了。
    踩着夜色回走张家营,一路上默默无话。几十里的路,是一条从北京至南京的
思索,长而又长,重而又重。梅终于明白,三年的期冀,一朝的破灭。孤立无援的
落寞,有端无端地袭上心来。天晓时分,踏上了还没通车的羊肠小道,来时被希望
所使,疏忽了许多山村景致,这会儿借着馨香四溢的白色晨曦,才看见原来这儿的
乡村,也非张家营所能比拟。一幢一幢的新房,拔地而起。而张家营令梅为之骄傲
的瓦房,虽在村中唯一,比起这儿,却也显出它的窘迫。起初以为乡村终归永为乡
村,安宁而又和谐。如今看来,变化也在默默之中。土地承包,只不过是天晓的一
个信号。而只有张家营那样的山地,亘古不变才有可能。有一个村里姑娘,起早赶
路,竟穿了一件和城里人一模一样的红呢风衣,如一团火样从他们身边风旋过去。
梅并不为一房一衣所动,只是沦落之感,又一次浸了她飘零的瘦心,似乎从那火一
样的风衣上,些微地领略到一些人生的真正意义。
    走上一道山梁,张老师说你在想啥,她说我这几年觉得很累,忽然有心回城里
看看。张老师知道她的确很累,不断有家信来说,弟弟开始下海,生意闹得很大,
问乡村情况如何。她回信总是简短三言,说乡村依旧,孩他爸考学有望,那时候一
切都会产生转机。可是到了那时候盼望的今天,无非是更大落寞而已。张老师说你
回吧,三年了,该回了,正好把这些烟酒带回去,想你爸总不会不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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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醒了。
    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又
仿佛窗在那光中来回移动。人疲得如刚从鬼门关挣返身子。在暖被里蹬腿,没有蹬
到床头的黄,翻身方见黄在床下站着。它竟能用后腿支起身子了。从身上一点也找
不到精神,就从被窝扯出胳膊,向黄招招手。
    黄竟可以走路。它的前腿半站半扒,后腿又半拉半支,竟可以缓缓移动它老瘦
的身子,一摇一晃到床前,温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指。
    可惜人不是黄。
    不停地抚摸着黄的头。
    的确是可惜人不如黄。
    秋天时候,树叶飘零,满地黄风,自早至晚,都透着初冬的寒气。那一天,儿
子百日祭奠,张老师强打精神去小学捡起停课的学业,苦苦讲了半天语文和数学,
放学坐在校门口歇想,想着往日有梅同伴到校或回家,一路上言语为伴,至村头又
见母亲老远在门口张望,是何等温暖的一户人家,却在转眼之间,天塌地陷地降临
灾难。那些时刻,他已经开始转动一些死的念头。死的念头金光闪灼照亮许多前程,
仿佛淘金人挖掘出了一架宝山,常常在无意之间,跟着那念头走进宝山挖掘。正被
念头所迷的当儿,看见一群村人,在对面山梁上追着一条狗。人已经跑乏,不断一
个一个掉队,爬上一道坡时,人都不再追了。秋末的山野,静可远听滴水。除了偶
有几声鸦的黑叫,毫无别样声息。坐着,仿佛听见人在身下骂骂咧咧,说妈的,这
狗肉是吃不到肚里了,从没见过这么耐活的畜生。还有人的喘息,满带了汗水滴落
的声音。坐在校前的岗上,依着满枝挂红的柿树,知道那些打狗的村人正在岗下洗
手,白白亮亮的溪水,清一块儿紫一块儿流进耳里。对面的梁子比脚下的岗地低矮
许多,让目光跳过一条窄沟,隐可看见那梁上的风景。太阳在对面爽爽朗朗。梁在
日光中黄成一团,有模糊的反光照着。脱险的那狗,在梁脊如一条狐狸,尾巴又细
又长夹在后腿,站着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把目光落在小学这边,久久地一动不动。
放学的学生早已在山上丢失散尽,校门严严地闭着。过了一阵,那狗突然转了半个
身子,便极清晰地看见,狗的肚上插进一样东西,长长的把柄在它肚上挂着,另一
端在地上。仿佛还能看见,鲜血顺着把柄,如山泉一样汩汩流淌。那血在玄黄之中,
浸流出一条殷红的小溪。在梁上潺氵爰。因为尘土太多,总也流不远去。最后的模
样,就如小孩在土地上小便后凝成的一段无水的渠道,中间被冲出浅浅的沟痕,两
边起了两条平行的坝磷。没有顺把柄流出的血,将狗肚下的毛儿粘成一撮一撮,嘀
嘀哒哒落在地上,在那梁上留下一点点的雨痕;雨是夏天六月的太阳雨,不见天阴,
却有了一阵落雨,过后土地上留下一片圆窝。仔细地盯着梁上的狗看,能看见许多
新奇。梁上的玄黄被流血染成了落日近西的颜色,可是看着看着,狗却转身走了。
    朝着张家营的方向。
    打下一个愣怔,慌忙越过面前的沟溪。追狗的人已经去了。溪岸水留下他们洗
手洗脸的痕迹。爬至山梁,果然见梁上有猜想的血印,且朝着张家营的方向,一路
上都是断断续续的血滴,仿佛随路而落的一行红色小花。追着花朵走去,到一个拐
弯的地方,见路边落着一把三齿的粪叉,叉柄上满是未及风干的血迹,而那三个铁
齿上,有一个还挂了小枣样一块红肉。在叉齿边上,有一摊水泼样的血地,散发着
浓烈潮湿的腥气。在血摊边站了一会,顾不了许多,忙慌慌朝村子里追去。
    脚步匆匆,如追赶一个飞去的亡魂似的。
    血痕是果然进了张家营。一向没有那样的匆忙,一向没有”那样急切的脚步,
赶到家里,果然见黄卧在院落中央,枯焦的目光,望着向南的大门。那时候,娘已
经瘫在床上,在死生界上来回张望。黄在院里,如生病又找不到家人的孩子。人回
来了,它忙站将起来,肚子下吊着三串白白亮亮、曲曲弯弯的肠子。中间一串很大
的兜儿,丝丝联联,如装在一个网兜,又拖着地面。大小三挂肠子,一面沾满土和
柴草,一面新鲜干净,很瘦的脂肪油雪一样白着。它慢慢朝着主人走去,三挂肠子
一摇一摆,前后耸动,朝地上洒着血水。院子里溢满了它撒落的红色气息。
    果真如此。惊得站着一动不动了。
    黄默默走来,尾巴夹着。抬起的头上,还摆着两块眼角的眼屎。它过来如往常
一样,伸出湿润的瘦舌,一下一下舔着低垂木呆的右手。走来时,一棵当柴烧的干
枣刺,蓬蓬散散挂在肠子上,在地面划出许多小印。
    灵醒过来以后,不顾一切地把那三挂肠子,用温水洗去沾浮的土和草棒,沿着
肚下的三个血洞将肠子塞回,拿纳鞋底儿的白线缝了伤口。去门外倒洗肠子的红水
时,看见村长的哥哥从诊所出来,正找他家丢掉的粪叉,说狗肉没吃到肚里,总不
能让我赔一个粪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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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了打狗人的话,说吉生的命好耐活呀。
    抚摸着黄的头。是雪光还是月光,在窗上走来走去。冷得很,伸出的胳膊如泡
在冰水里。也许是窗子在那光中来回游移。黄你不要乱动,不要用后腿支着身子。
坐着吧,坐着后腿轻松。看,你还是动了。村长的哥哥给你包的纱布都快要掉了。
不要动,不要动你。村长的哥哥爱吃狗肉,一遇天冷,瘾就上来了,如发了烟瘾。
对,就这样坐着。后腿疼吗?那后腿的下肢已经被他吃了。肯定吃过了。肯定就是
昨夜睡前,还喝了煮肉的汤。黄,你跑得那么快,追上过兔子,也帮羊倌四伯咬死
过黄狼,你怎么不咬村长的哥哥一口?怕他?怕他是村长的哥哥?还是有三齿的粪
叉?肚子下的三个疤痕又圆又亮,浅红色,真像三个铜钱。对对,你就这样卧着。
别舔我的手了。雪还下不下?空气好像是青白色。从门缝挤进的风一条儿一条儿,
如抽响的马鞭。还是把胳膊放到被窝吧。他怎么就成了医生,原先是跳大神的角色。
不过他会扎银针倒是真的。扎昏过人,也治好过病。在张家营有了病,还只能找他。
头疼脑热,他也是手到病除的。当然,也有把肺病当成感冒的,毕竟不多,一年不
过一个半个。也有误诊死了的,更少,三年会有两个,有时三年也才一个。村长给
他领了行医执照。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夫了。他一年得吃好几个狗,黄,你要小心,
千万别再落在他手。再落进去,就别想拖着粪叉逃了。改革开放给了他行医执照,
他是大夫,专杀狗吃。我想今冬你在劫难逃了黄。没有后腿了。什么声音?沙沙沙
的。窗上的光亮罩了纱布。好像还在下雪。黄,你十几了?哦,十三。老了,将寿
终就寝了。其实还是死了好。不然以后谁来喂你?夏天里,强死了。秋天里,梅走
了。儿去了,娘瘫了。腊月如期而至,我去了,你咋办?娘,他们会为她治病,送
到县医院。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铿锵有声,落地见坑,不敢食言。可对于你,只能
让大夫吃了。倒不如你也死了。对,我是已经决定,天亮就找村长,说我砍了小李
村的人头。走运,幸亏腊月放假。幸亏三天前我也去了那沟里修坝。我没打?我搅
进了那乱哄哄的人群。那时候乱了。一锅粥。谁也看不见我没动手。就这样。天亮
去找村长。投案自首。天肯定还在落雪。上来吧,你冷就上床来黄。对,用前腿扒
着床沿。别抓被子,揪住床沿。就这样。用力……用力。好了,还卧在那儿。我是
已经定了。你在我家呆了十二三年,真是。好快呵。春去秋来,光阴如逝,一霎眼
的工夫。死去吧,你说呢?我给你找个好的去处。葬埋了,总比让大夫吃你为好。
这样吧,摇头不算点头算。啊,你真的点头了。你真的点头了!人生如梦。你的一
生也竟如梦。到头来落到这步田地,责任田那儿背风朝阳,去和强作伴吧。什么声
音?是谁起得这么早。辘轳叽咕叽咕地响。这声音像冰块轧着床边滑过,又冷又硬。
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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