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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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已经在狱中蹲了整整五年。
一个干裂的下午,村人们忽然发现棚下的六头耕牛,皆都倒在红水艳艳的血浆
里。牛的脖子下面,各有一个拳头一般的血洞,黑乌深深,如同半山崖上突然伸出
的洞口。牛都死了。
连刚出生的牛犊也未能幸免。仔细说来,这怕要是国家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杀
牛案了。为此,新任的省革委会主任,都在案呈上作了批字;地区的专员,又专门
给县委书记作了从快从严的几点指示,公安局长便亲自统领所属人员,浩浩荡荡住
进了张家营子。
三日之后,狐狸被抓走了。黄黄记得了那时的梅,站在人群的背后,泪水涟涟。
那一年是知青大返城的开始,张家营子的八名知青,已经走了五名,仅还有它的主
人梅、狐狸和另外一人。梅似乎早知是狐狸杀死了耕牛,早抓晚抓是时间的事,然
被抓走却是一定了的。所以她并不感到惊奇,只感到对狐狸的迷惑和戴上手铐的酸
楚。同一节火车把他们运出省会,同一辆汽车把他们运到县城,又同一辆牛车把他
们拉到这张家营子。至今,该东的东,该西的西;返城的返城去了,蹲监的正走向
囚车。留下的和这张家营子,日后是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世的苍凉,这当
儿如雨前的乌云,罩在台子地的上空。地下一米多处,是被考究为文化层的黄土,
这土上站的人们,却一片片死着不言,只有狐狸走向囚车的脚步,咚咚咚地炸在地
上。狐狸走在村人们给闪开的通道上,囚车的后门向他敞开时,他用手抓住了门边,
手铐与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如铁器敲打着河水。似乎,他走得很毅然。可是,他
纵身要上车时,却突然转过身子,在人群中搜了一眼。
一名男知青和梅挤了过来。
狐狸对男知青说:
“知道我下落了,给我送一条烟抽。”
男知青点了点头。
狐狸又对梅说:
“娅梅,返城以前去看我一次。”
梅也点了点头。
狐狸又说:
“万不得已,也不能和张天元结婚。”
梅没有点头,泪却怦然地碎在台子地上了。
5
镇子是很够古老的,黄黄觉得,镇子的降生,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还在
它极其幼小的时候,踏入这个镇子,大街的有些地段,曾是新房新舍,墙壁光洁平
整,满街赶集的乡下人,脸上都漾荡着粉红粉红的笑。笑是熟过秋的那种扑鼻的香
味带着落地的果实和谷草的干焦,在镇子和镇外任何有人的地方跳动。你走到街面
上,和善的买卖声不绝于耳。供销社门口如同庙会的街口,进出的人群,挤出盐色
的汗味,还有食堂、馍铺、烧饼棚、包子馆、杨记铁铺、针线小店、鸡蛋市、菜市、
猪羊牛马市、染店、粮店、牙医房、照相房、中药房、洋货房,等等杂七杂八,混
沌着热闹在镇子里,乱哄哄一片可又自成规矩。临街的墙壁,钉了一行行洋钉,挂
着许多待卖的兽皮。
可是这一些,在今儿全都没有了。尽管还是热闹,却绝然不是一种味道。黄黄
在街上走着,瞪着惊奇的双眼,想,没有三百年,哪能有这翻天倒地的变化?它一
会跪在主人的前面,一会儿跟在主人的后面,东张西望,其模样很象寻找旧时的印
象。
这已经走了大街的一半,原先的几家饭铺都闭门关窗,大门上贴了交叉的白色
封条。她们立在一家饭铺门口,梅说:
“都封了。”
婆说:
“为啥?”
梅说:
“革命嘛。”
婆说:
“革命呀。”
梅说:
“这不是张家营子,你小声。”
婆媳又开始往前走。黄黄在她们前后颠颠儿跑。说大街上冷落是谈不上的,闲
人依然的多。他们的穿着,本来已经开始考究起来,款式和颜色,做工和布料,已
经在乡土社会领时代之先,可到了如今,却又物不极而反,考究到不考究的程度。
男人们一律绿的蓝的,女人们也一律绿的蓝的;老人略有变化,无非多一样黑色。
男人们是一律不梳头的,无论老少,一色儿光头或者平头,走在街上,如遗落在树
上的坏苹果坏梨,黑黑枯枯。却鲜明亮亮的擎在空旷的天空。女人们无论老少,都
是一色的剪发,披一件深红的方巾。这种单一的景象,不免令人觉得古板可笑。相
比起来,梅虽是比镇子更偏僻冷落的乡下人,却到底是在省会长大到十七八岁,气
质风韵,都是大城市的意味。下身虽是在乡下裁剪制作的仿军用绿布裤子,裤管却
少说瘦了三寸,上衣虽然是学生时代的旧衣,却毕竟是灯芯绒的布料,小是小了一
点,然因小又在下摆接了二寸宽的红绒布,穿上去红得烫眼,仿佛在她身上烧着一
圈火光,反更加招人眼目,使人一看,便知这是城市的学生,下乡的知青。她们从
街上走过时,有许多人们扭头看她,这时候优越感和不能返城的忧愁便混合着流在
脸上。为了不使婆婆看将出来,她便走近婆婆,去取婆婆肩上的包袱,不想婆婆把
包袱拿得更紧。突然说梅呀,到招子庙会,你有没有别的事情?
她突然淡下步子,身后紧跟着的黄黄,竟不经意地撞在了她的腿上。
“就是想看看和尚到底什么模样。”
这样说了,梅又冷丁儿后悔没有说出什么,比如说想去看狐狸一眼。眼下不说
穿了此话,到了监狱门口,又如何能说得出来?
梅的心里,因此潮润润地阴沉起来。
6
狐狸这个人物,黄黄也一样十分熟悉。黄黄的老家,其实就是张家营子西边的
知青点。知青点的房子是几间土瓦房,立在台子地上,如一户新的人家。黄黄出生
在夏天,记事在隆冬。冬天是白的颜色,冰天又雪地。村后的山梁,本来算不得高
大,又少有巨石大树,在白亮亮的雪天里,光秃秃如一个白馍了。没有太阳,山上
却有一层虚晕。那是雪光。雪天里村人猫在家里,或聚在有火烤的人家听古。知青
们决不和村人呆在一块,决不和农民混为一谈,他们是从城市来的都市人,迟早是
要返到省会,过一种文明的生活。可是,寂寞却又总是不那么容易排解。有一男一
女已经返城过了。另有一男,不慎使一女有了身孕,也都回城处理身子去了。剩下
的梅和狐狸,还有另外一对,情势也十分明朗:人家那对儿早就声称,今天返城,
明天就办结婚手续。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严峻的情势将梅和狐狸撮到了一块。先
前的事情,黄已无从知道。黄所知的,就是这年冬天,知青点终于到来的土崩瓦解。
有次,梅在烧早饭,狐狸起床进来,揭开锅盖一看,说人家滚在一张床上睡着,
你在这边侍候人家呀。梅说这个月本该我来烧饭嘛。
厨房是接在瓦房山墙下的一间草屋,煤和柴禾堆了一地,虽零乱却红暖暖的舒
服。连昨夜吃过饭的碗筷,也在案上随意扔着,一切都如刚打过架的一户人家:架
虽打了,却仍含有家的暖和。他们这种情况,与其说是懒散品性所致,倒不如说是
对岁月和人生的抗议。连梅这种文静秀气的女子,也入乡随俗适应了这种乡土的生
活方式。要知道,早几年在省会的学生时代,在自己小天地里的床铺上,是决然不
允许有尘有埃,见到厨案上有只苍蝇,也是要同烧饭的父亲大吵大闹。如今,适应
了。社会的用语是,被改造过来了。狐狸走进厨房,把自己扔在柴堆之上,望着收
拾案板的梅说:
“人家都住到一块了。”
梅将案上的碗筷收到一块。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狐狸拿一根柴棒在手里玩弄。
“我们何苦要这么清苦。”
梅把碗放进一个盆里洗着。
“我们有什么清苦?”
狐狸将柴棒扔在地上。
“人家都夫妻一样睡到一块了。”
梅把碗在水里洗出冷硬的声音。
“那是人家的事情。”
狐狸站将起来。
“我们的事呢?”
梅没有转身。
“返城了再说。”
狐狸在柴堆站了一阵,毅然地走了出去,愤愤的情绪,从他身上劈哩啪啦抖落
在地。那时候,刚半岁的黄黄在柴堆卧着一取暖,被狐狸的作派吓得站立起来,惊
惊恐恐地望着刚刚发生过的事情。然而,梅却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其冷漠如门外的
雪样不见一丝热情,模样儿仿佛她久经风霜,在爱情上吃尽了苦头,有着许多破绽
的教训,甚至很想籍以寒冷孤独的人生,极力忘却生活中的破绽。狐狸愤然离去时
候,梅如浑然无知,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可是,狐狸只在门外雪地拔了几步,又
车转身子站到了厨房门口。
他说:“你到底怎么了李娅梅?”
他叫她全名——李娅梅,可见其愤然决非浅薄。
她说:“不怎么。你昨儿不该在我面前动手动脚。”
他说:“可人家,怀孕的怀孕,同居的同居。”
她说:“那是人家。”
他说:“你瞧不起我?”
她说:“不是,是瞧不起我自己。我自己不想把自己当做畜牲看。”
然后,狐狸不言不语。门外冬季的北风,从房后匆匆刮过,留下的冰色的声音,
牛皮条儿一样抽在房墙上,响在房子里。烧的是煤,厨房里有熏人的煤气。太阳已
经出来,在门口照一团透亮的薄光。麻雀在狐狸的身后,欢叫出一条水落石出的清
溪,叮叮当当地在雪地流淌。狐狸说你能和我好好谈谈吗?我都快疯了!
梅说我不是在和你好好谈着嘛。
重又走进屋里,梅在用刀切着萝卜,准备拌萝卜丝做早上小菜,密碎的刀声响
遍厨房的角角落落,像深秋时节降临的小冰雹子,一刀一粒地打在狐狸的脸上。为
了暖化那冰雹粒儿,狐狸将黄黄抱将起来。黄黄通过自己的绒毛,感觉到狐狸的双
手湿淋淋的汗腻。他把他的手汗都擦到黄黄的毛上去,样子却像在替黄黄梳理毛发。
他的手有些抖,如同端了一碗发烫的开水。其实,他说我只不过拉了拉你的手,我
们是城里人,不能和这乡下人一样的封建。她说你说我封建就算封建吧。我看这张
家营子不封建,夏天不也有人往麦秸堆的缝里钻。就是啊,他的手忽然不抖了,汗
粘在黄黄的肚毛上。人家就这样,他说我也不过拉了拉你的手。
梅停下手里的活儿,板板正正旋过身。
她说:“你真心对我好?”
他说:“你也信赌咒?”
她说:“对我好上次保送上大学你为啥没投我的票?”
他说:“你不是也没投我的票。”
她说:“六个人中就你是自己投自己的票。”
狐狸先不说话,把黄黄放在地上,将手插在裤兜站了一阵,如同经过一阵深刻
思索。事实上,他仅是那么站了站,用牙刮了刮上下嘴唇,便毅然决然说,你要答
应嫁给我,让我替你死掉我都不犹豫。梅立下不动,说嫁不嫁的事情再说吧,那么
多下乡知青,在乡下成双成对,海誓山盟,比梁山伯祝英台还坚定千倍万倍,可回
到城里,进厂的进厂,入机关的入机关,结果呢?一对也没成。环境一变,什么都
不一样了。
7
狐狸去打坡。这豫西伏牛山区,把打猎叫做打坡。也有说打猎的,那都是识文
断字总想跳出乡俗的人的用语。打坡时狐狸总带上黄黄。并不凭黄黄能帮上忙儿,
然扛上猎枪,身后跟一条狗,哪怕是一只狗崽儿,却总是一种作派的风范。这一天,
事情的微妙,怕只有黄黄所知其中末梢,倘是黄黄告诉狐狸三言两语,狐狸也决不
会一气儿杀死六头耕牛,使张家营子误了一季耕种,七十余口人,不得不外出逃荒
要饭,狐狸他也不至于蹲进监狱,死得那样不明不白,没有一点颜色。早饭时候,
由于梅的脸色柔和,狐狸便心血来潮,说丢下饭碗要去打坡,射一只兔子蒸了。梅
说好大的雪,狐狸说打免是雪大才好,你也去吧,不去在家无聊。便就说定去了。
丢下饭碗,黄黄和梅,跟在狐狸身后,一步一拔地来到梁上。雪是几天前下的,梁
上隐约有路。梅同黄黄在梁路上闲散。狐狸穿一双深腰胶鞋,艰难地拔在崖头沟边。
风景不消说的好,阳光明明净净,薄得犹如一张亮纸,踩上去有碎裂的声音。对西
沟里的河水,化了几天前的积雪,玉液样流出一条带子。河边的梢林被雪覆着,你
以为是陡然涌满了凝固的云,陷进一条沟的半空,可又忽然之间,来了一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