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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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睡似醒地躺着,疑是蜻蜓的翅膀在一片儿一片儿飘飞,却原来是旋落的雪花,
绵绵地舞满了窗外。原来雪竟下了一夜。被雪染湿的夜间,黑和白匹配得天衣无缝,
混成一种濛濛的颜色,流溢在山梁上、村落里。夜就是这样如期降临的。倘若是人,
也许早就死了,料不到黄竟有这么硬的生命。从田里回来,它还卧在床上,进房时,
方才发现钥匙落在了床上。张老师用竹棍去床上挑那钥匙,挑来挑去,反掉到了床
下。准备在竹竿上绕一钩儿去钓,找了铁丝回来,却见黄衔着那门上的钥匙,爬在
门缝边上哼叫。从门缝取过钥匙,打开屋门,张老师就抱着黄坐在门口看那落雪,
直到地上铺就一层薄白。到天空成为深邃的黑色,才想起该烧夜饭。如果梅没走,
娘没病,儿子还在人间,这个时候早已吃过晚饭,生一盆旺火,一家人围火而坐,
聊出一堆闲话了。就是晚饭慢了一步,儿子也要有几串叫饿的抱怨。现在这些都没
了,娘不省人事,脑血栓把她的身体送到了另一世界,可是呼吸还用着人间的气流。
还明明活着的黄,却如死了无二,饥饿也不声张。若黄在人前、院内走动走动,还
显出一个家的活气,可是截了双腿,连递出一个钥匙,也要艰难地爬着了。
日子是彻底地一落千丈啦。
烧饭,喂娘,喂黄,洗锅刷碗,机械地做完这些事情,倒在床上便睡,一下也
竟沉进了可怕的梦里。若不是黄从床上跌落一样爬下,摔出咚的一声闷响,他就真
要死在了梦里的村长家,成全了自己突然产生的期冀。黄去小便。黄一步一步爬着,
极力想让后腿站立起来,终于未成,卧在地上歇了一气,就用前爪用力抓着地面蠕
动。张老师忍不下心去,便点亮油灯,将黄抱至门外。雪已经很厚,绒绒白着。也
冷得可以。张老师萎着身子,黄在他胸前颤颤发抖。将黄放在屋檐下的干地,黄竟
有能耐,果真用后腿支着,解了小溲。黄小溲时候,后腿短了一截,站立的姿势如
坐在地上仰问天空无二。
再抱回黄睡时,张老师已经毫无睡意。
灯灭了。黄静静卧着。朦胧的雪光,在窗上跳着很古典的舞步。张老师感到有
无边的孤寂。床是那样的大,如是浩漫的天空在他身下。梅和强在时,有时他们分
睡,让儿子睡到厢房,有时因冷或为了合家亲热,都挤拥在一张床上,觉得那床窄
小得如一扇门板。屋里黑死死的颜色浇在张老师的眼上。他伸出左胳膊,没有摸着
床里的墙壁,伸出右胳膊,又没有摸到床边。他如同漂在黑沉沉的海面一样寂寞孤
独。
那年,孩子如期而至。她想要男孩,果真生了男孩。房子也如愿地直立在了村
里。簇新的青瓦一个一个扣在天空,墙壁四角是砖垒的柱子。解放前的时候,张家
营没有地主,也没有匪户,不曾有过瓦屋;解放后几十年,原因诸多,依然是没有
瓦屋。梅主持着盖起了张家营第一座瓦房,全村人都立在房前仰望。那时候,梅虽
是省会郑州出生的城里人,生活却已经把她磨砺成地道的农民,至少从表面说来。
她爱坐在院里树下,抱着她的孩子,凝望这三间瓦屋。凝望的专注,叫人怀疑那神
情是装出来的。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她说这才算有了实在的家。一年春天,她带
着孩子回城看望父亲。四年没有回去,在学校请了半月的假,却只在家里住了三天,
回来说家里还是没地方睡觉,三天都是住在街道的招待所,一夜两元的费用,长期
住着,如何受得这样的开销。原来是家里的老房,弟弟结婚用了,连父亲都又搬回
工厂的工具房。户口远在乡下的女儿回来,哪就那么容易地有了宿处。就是那次回
去,政府有了知青全部返城的文件,争取她的意见,她毅然说:
“我不回了。一辈子不回了。”
夜里,风也微微,月也微微。村里人都在街上纳凉。强被他奶引在村头树下听
古,院里静着他们夫妻,说了一些学校的课程,商量了两项改进教学的办法,张老
师突然说,梅,我觉得你脸上满是心事。她说没呀。他说你瞒不过我。她就说我的
同学们都回城了,却又没有工作。而立的年龄,终日在街上转悠晃荡。我们在街上
兑钱吃了一顿饭,大家抱头哭了一场。是人见了,都说返城的知青在乡下呆傻了,
连过马路走人行横道都不知道了。张老师说,梅,你心里想的不是这。
梅说:“是的。是觉得命运不济。”
张老师说:“你觉得回城好了,你回。”
梅说:“你不留恋我?”
张老师说:“我若做得了主,我死也不会让你回。”
有你这句话就足了。梅说不贪图别的,只贪图能有情爱,加上这房子和孩子,
比起我的那些返城的同乡,算计算计,我比他们幸福许多,至少我有这个结结实实
的家。那一夜他们就是这样说的。夫妻过了多少岁月,花前月下的激情早已耗去,
剩余的就是理智的有意的温暖,然在那一夜,他拉她手时,她还一样哆嗦发抖。偎
在他的肩头,望着新起的房屋,呢喃说人生不怕没有别的,最怕没有爱情。大都市
的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人更显孤独。在乡村有家有爱,人生一样充实。我
是死心塌地要做乡下人了,生生死死都和你同儿子在一起,生是张家营的人,死做
张家营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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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归言语,乡土社会终不是能够让梅植根的土地。都市的繁华,是令乡村人
新奇,但却不能使其忘却生养他的皇天后土。至于梅,也是这层道理。三月的风景,
清秀而又迷人。天高地阔,水绿山黛,嫩叶枝头,桃红李白。往老君庙小学去的路
上,青草茵茵,野花争妍,散发着浓烈得令人打噎的气息。走在路上,张老师说,
好快哟,又到春天了。梅却不言不语,望着山坡上飞归的大雁小燕,脸上写了淡淡
的凄怆。心里恋家的思想,自是不消说的。毕竟说来,其家境虽为贫寒,但到底是
生长在都市人家,对于大自然的变化,更比乡村人能够多愁善感。十数年呆在这异
地他乡,一封家书,两天就可从郑州寄往县城。从县城到张家营的不足百里之路,
却需一周时间。遇到雨雪季节,上月初的信,这个月底勉强收到,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常说,有一天父亲病故,从现代化的邮电大楼拍封甲级电报来,待我收到电报,
已经十天过去。揣着电报赶回去,父亲的骨灰也都凉了多日。所幸的是,并没发生
这类事情。只是每每想来,在张家营了却人生,虽有不错的丈夫和孩子,却仍是断
不掉她那举目无亲之感,一种身世飘零的想念,寒冬的穿沟风样袭着人心。也不知
那些回城的同学,几年过去,到底有没有常人的生活。有的时候,她想,怎么就说
我留在乡村不是幸事呢?可有的时候,又怀疑自己没能抗住孤独,早几年不结婚,
没有孩子。就是自己是全国的最后最后一个返城知青,焉知就没有另外一番生活?
没有工作,可以打些零工。没有房住,不是也有知青就把床铺架在知青安置办公室
和街道办事处吗。
不过想想,也就归于想想。看到知青们几乎人人落泪的小说《今夜有暴风雪》、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时,已经是小说发表多年以后。
知青们相聚时都不乐意回忆往昔,只淡淡问你工作在哪,结婚没有。对方不言,或
者摇头,连这些也不消问的,更不要说谈论小说什么的。梅能看到这几本没有封面
的杂志,还是八六年春节回家,在一个学写小说的同学家里见的。借来带回张家营,
仔细品味地研读,仍旧落下许多泪水。推荐给张老师去看,张老师也如醉如痴,加
上几篇别的知青小说,一并看完,夫妻躺在床上,梅问他有何感想,他只很老实的
一句。
“那篇《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好些。”
问说好在哪里,答说那叫史铁生的作家还算理解农民。梅却没有这样感受。梅
说《今夜有暴风雪》更好,张老师却没有同感。以此仔细去想,梅和张老师的分歧,
不是后来,至少说这时已经开始。只是乡村家庭的温情,乡土社会的封闭,淹没了
他们的分歧。以至后来说到分手,虽在张老师意料之中,却仍然感到突然。甚至连
梅对自己的决定,也深怀内疚,感到自己青春尚存时候,对走想的不多。可到了临
界不惑之年,却弃婆离夫,那么毅然,究竟是因了这个社会,还是因了自己,都压
根说不明白。
后几年,张老师同梅去县城开会,买到一本《桑树坪记事》,报上说是知青文
学的新发展,张老师爱不释手,梅却读不下去。再后来,社会发生许多变化,彼此
谁也顾不上去读小说和争论文学了。
阳春三月,不使人能长期沉默的季节。花香扑进你的喉咙,连你打出的喷嚏,
都有粉红的香味。小路上泼洒的阳光,被他们趟出哗哗啦啦的水声。这个时候,张
老师对梅的思想,也并非一无所知。快到学校时候,张老师立在学校门口,说了一
句梅意料不到的打算。
“我想考学。”
“考什么学?”
张老师说我们驻地偏僻,公粮能交到县里,县里的文件却走不到乡下。说老君
庙小学不知,老三届的高中生早就考学考完了。轮到了不是老三届却是民办教师的
人,年龄放宽三岁,分数线也适当降低。说去年全县考走了十几个民办教师。这消
息使梅一面兴奋,一面又为张老师没能在去年考走深感惋惜。
之后,夫妻俩怀着新的期冀,开始了漫长的人生攻坚。睡在半夜的时候,梅经
常趴在丈夫耳朵上说,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省教委工作,你只要能考上教师进修
学校,他就能把你划入统一分配的行列。这样,我返城,你进城,一切都好了。在
张老师一方,却决无进城之意。所谓考学,只是为了给这个奇异的家庭注入新的生
机。改变一下家庭结构成份,不能总是女方是公办教师,男方却是民办。女方拿国
家工资,男方拿队里工分。然梅是趴在他身上说的,自然不好扫了她的兴致,且话
的最后,她总忘不掉赘述说,不为我们,为了孩子。我们全家进了省会,也把母亲
一同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享几年晚福。
说得多了,张老师也被妻子鼓动起来。重新找来扔去的书籍,从初中的一元二
次方程开始复习,直到高中的高等数学概述。学校的课程轻车熟路,要紧时候,全
由梅来代课。儿子为谋前程,母亲自是要揽过一应家务。两个女人把张老师的时间
整得宽宽松松,每日都要坐下复习几个小时,临届考试,又常常通宵达旦,彻底不
眠,甚至梅也陪着苦熬,两个人合解一道难题。可惜茬苒三年,连年榜上有名,却
终于没能走进那座师范学院。梅也只好一声长叹,痛哭一场,最终无可奈何地离开
张家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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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离开张家营,也不能说是因为张老师没走进师范学院。毕竟梅身上没有流动
那股势利的俗血,若没几分清高,也决然不会嫁给一个农民,即便是不能拔腿于乡
村社会,仅凭藉为省会郑州的知青,那个年月,在县城找一个有钱有势,又有高等
户籍的殷实人家,事实上也易如反掌。梅的走离,从公平眼里去看,为时势所必然。
据一九九○的统计说,省城的下乡知青,包括少部分在乡下结婚的、那些无可奈何
不能返城的,至年底,除梅以外,全部通过各种途径迁返故里。而最后的无可奈何
者,返城又多都不得不以婚变为代价。据说其中一年的婚变,远在三位数以上。如
此说来,梅又能如何?不过话又说回,张老师若是步入师范学院,结局也许令人欣
慰。
张老师第一年跨越了录取分数线,有关教育界人士有言:凡过线者均可录取,
便欣喜若狂,在张家营坐等喜报。然而从夏末等到秋中,没有过线的村长的外甥都
已扛着行李,踏上前程,而梅和张老师却终于没有接到一纸通知。第二年走出考场,
梅和张老师便轮流住在县城的个体旅社。一个月缓缓走过,分数下来,说张老师差
零点五分没有过线。而偏偏这年,确是凡过线者都昂首去了。从县城回到家里,张
老师倒头睡了三天,梅将馍饭端在床前,张老师望着她瘦削的面孔,劈脸打了自己
几个耳光,梅说为了这个家,你别气馁,下年再考。可五个月以后,老君庙小学校
长去县城开会回来,说张老师分数不是没有过线,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