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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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
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
年夏天午时,太阳当头酷热,山梁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黄土的腥味四处弥漫,庄
稼都旱卷了叶儿,鸟们都在树上卧着张嘴呼吸。恰这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
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说找点水喝。山虎是从菊子死后,将近三年没有
见过别的活人,慌忙回去给老人端来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说肚饿,山虎忙给老人
烧了一锅好饭,请老人回去吃时,老人说:
“你家有死人之气,把饭端在山梁上吧。”
把饭端在山梁上,老人吃过之后,又说好热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
给老人取来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无厌意。最后老人说:我日夜赶路,要到
很远很远的国度,人老体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随我一路同行,到那个国家,
我保你做一个皇婿,可以不耕种,不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完的金银珠
宝,用不完的宫廷秀女。山虎谢了老人的好意,说我是这梁上的土著,哪儿也不去
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们怎活?
老人说:“你妻子已经死了。”
山虎说:“她死了和没死一样,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说:“她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山虎说:“我儿女成群。”
老人问:“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鸡乌鸦。
老人被山虎对爱的忠诚所动,走时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
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
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
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
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34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
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
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
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几年前的时间里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
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
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
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送,人家未及转身,她倒
先自转身回来。她走路悠闲轻淡。天空是九月骄阳,阳光很厚。梁子上散发着土地
的温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云样飘挂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风是黄的颜色,使她
的头发一丝一丝飘动,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总想挽住从她耳边掠过的金黄的
风声。她的头上,是瓦蓝如水的天空,脚下是黄爽朗朗的土地,前后左右,是秋后
的茫茫土梁,和星星点点忙在自家田地播种的乡人。一股黄色包围着她。她娴雅、
轻盈的脚步,在自己刚刚播过的田里,就像跳动在她脸上的几丝秀发,她的脸一如
往日一样平常,不见有什么动荡不安,仿佛一湖静着的水。脸上飘拂的头发,像山
梁上那一条条逶迤的边沿,像河边那一溜扭动的堤岸。没有头发的另一面脸上,是
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谈谈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
反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
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
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
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
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份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
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
让我伤一次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
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的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
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
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
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
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
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
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
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
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酒菜,天元也撑着胆子喝了几盅。可在酒的兴头,
父亲说:
“在乡下做些生意吗?”
“不做。”
“现在兴做生意,不经商难能富裕。”
“粮食够吃,也不缺零用钱花。”
“娅梅就是这个穷命,有吃有穿她就行了。”
其时,弟也在场,问了一些乡下的情况,说姐夫,看不出你表面老实,挺内秀
的,居然能把我姐搞到手,还能拴住她的心。话是说得随口,但话中的意思也使人
十分尴尬。天元笑笑,又喝一盅,问了一些礼节上的话,先自回招待所睡了。娅梅
同孩娃儿留着,本意是同父亲多年不见,想说说憋在心里的家常,不料弟弟却说:
“你真的不打算返城?”
“有家老小,还返啥儿城哩。”
“离婚,眼下最兴离婚。”
“只要天元不给我离,我是一定不会离的。”
“你下乡下成乡下傻子了。”
弟弟笑着这样冷热一句,又说有个乡下的姐夫,日本人再打进来,我倒可以到
乡下避避,也就走了。父亲是长时间不语,到了夜深,才从酒桌旁边立起,说天元
人好还不如他人不好,不好了有机会返城你问心无愧。这样两难着叹息一阵,父亲
也上床睡了。如此伤心几日,从省城回来,弟弟找来一个卧车,将他们一家送至车
站,父亲在月台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没机会返城,就同人家过吧。”
可是,娅梅丢在月台上的一句话是:
“有机会我也不回,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5
台子地上的小麦最终都被天元扛扛担担,集中到了麦场上。孩娃儿鞋里扣的蝈
蝈,忽然在里边有一阵咯咯咯的欢叫。张老师把最后一捆小麦扔上麦秆垛上,连自
己人也一道扔了进去。为了使麦秆垛高一些,他将这捆小麦扔到了孩娃儿的背面。
背面没有灯光,月色也渐渐淡成浅浅一抹光色。在那朦胧的暗黑里,他对天空舒了
一口气,意思很像是说,终于到了农忙的尾声。娅梅搁下手中的传奇走过来,坐在
他的身边。
他问:“看完了?”
她说:“还有最后几章。”
他说:“今夜看完,明天就去县城寄走。”
她说:“明天村里正好有拖拉机进城。”
静了一会儿,他忽然感到后背奇痒,仿佛麦芒在背上走来走去。她去背上给他
挠痒的时候,他说麦天过去了,小说寄走了,我去镇上洗一次澡,我这样子在床上
都无法碰你。她在他背上摸出了许多麦叶、麦壳和麦粒儿,也搓了许多污垢,一边
往外面扔着这些东西,一面说我是你老婆,你有什么好怕的。也许这话是随口之言,
也许是因为农忙,又赶着那个传奇故事,出版社叫做中国的寻根小说,说可以和美
国的《根》同日而语,还有一些别的日常琐事等等。终是他们没有过那种事情了,
使她和他忽然感到焦渴,如同突然感到一种饥饿。他试着将她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她脸上很像一块沙石挂着一块绸布。她说天元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不管什么地方。”
“强强呢?”
“睡着了。”
“娘还在台子地呢。”
“你别说话。”
回忆起来,在夜深人静之时,他们常为一个事情后悔。就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和山虎和菊子的新婚之夜,有一点类同。婚礼是严格按照乡下礼俗操办。娅梅一方
面怀着入乡随俗的想法,一方面也对乡下婚礼好奇,有体验一下的念头,就任风俗
东摇西晃了一天。什么过门槛、绕鞭炮、踩红地、叩首拜、吃水饺、闹洞房之类,
一样不漏地做了一遍。天元一家,无论远门还是近亲,凡是姓张的,都为他能娶一
个省城女子而荣耀。这就颇像几年以后,省会终于有一个小伙娶了一位美国小姐为
妻,使整个中华民族都感到扬眉吐气一样。所有三邻五舍的张姓人,都来祝贺道喜。
一场婚宴,差一点吃得张家营子山穷水尽不说,客人走过以后,连那些跑堂的人都
说,累死了累死了,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这口气。至于张老师和娅梅,也是被礼俗
和应酬弄得精疲力竭,等客人走完以后,连彼此拥吻都没有,便倒在床上睡得烂熟。
直至第二天日光晒在脸上,睁开眼睛回味新婚夜里所谓的洞房花烛,真是又荒唐又
无味,索然得很。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都为那一夜荒废而惋惜。
天上有缓缓飘动的游云,将落的月亮不时被隐了进去,大半个山梁呈出水释后
的墨色。好多加班收割的人家,也都回去歇了。山梁上除了微微响着云彩飘移的声
音,如炊烟在空中升腾的声响一样,在梁上、沟壑响动以外,别的,都静寂无声,
消息得如万事皆离乡土远去似的。而台子地的麦场上,却倒还有一番人世的图案。
老人趁着月色,简简单单地拾了一下麦地的漏穗,正蹒跚着朝麦场这儿走来。不知
在哪儿钻了半夜的黄黄,在麦场的灯光下伸了一个睡醒的懒腰,过来用舌头舔着孩
娃儿露在外面的光脚。孩娃儿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听不懂的梦话,将腿一缩,脚丫
子便钻进了麦秆下面。
时间已是下半夜了,天气凉丝丝的冷。前半夜腾起飞扬的枯焦的麦香,被潮露
淋成一种紫黄的颜色,化在田地里边。蝈蝈在鞋洞里的欢叫,倒还咯咯地响亮,极
似一眼从石缝挤跌的泉水,十分的清脆。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它的欢歌了。在麦秸
垛的另一面,时而安静,时而掀起哗哗啦啦山洪暴发似的声音。安静的时候,喘息
的声音又粗又重,如同墨书楷字的人最后一笔的直竖,实在是苍劲得无法说了。然
而,哗哗啦啦的声音响将起来,无论你多么有力的喘息,都被暴风骤雨所淹没。好
在,这些声音都是暂时的,间隔的,更多的时候,是夫妻的私语。
“娅梅,我总觉得这日子虚飘飘的。”
“怎么了?”
“不是城里的日子,也不是乡下的日子。”
“是我哪儿不好?”
“《欢乐家园》整完了,我忽然觉得日子飘忽不定了。”
“我也是。”她好像为一种同样的发现惊奇得不得了,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