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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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翻地覆,
将盒子揉成一张烂纸,套儿便金黄洁白躺在床铺上。且,单子上虽然无血,却有斑
斑点点花色云图。究竟下去,她虽大弟弟几岁,恋爱也谈得如醉如痴,就连这次返
城,还和天元在火车站偎了一夜,可他们却是一点恶念也不敢产生,充其量便是拥
抱亲吻,还要择时而宜。而他们,弟弟和未来的弟媳,竟敢在姐姐身边大开杀戒。
做完了事情,也不加以收拾。当然,说她对此完全感到不可思议也不诚实。毕竟自
己到了这般年龄。毕竟知青点有人流产,甚至还有私生子生活在这个都市。可毕竟
自己还是清白检点的女子。弟弟他们也老大不小,若不是家里没房,若不是做姐姐
的不仅没有返城,而且对象也没最后闹好,也许他们早就结过了婚。不要说都市的
大小商店和药店,都摆着不收钱而任你选要的避孕药品和工具,就连乡村的孩娃儿,
也有许多将这种套儿当做气球吹着玩的。尽管自己未婚,尽管自己未曾有过这种体
验,但见到这种东西,自然也不是首次。她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退至外屋,任这
床上垃圾一片。可她没有这样。她将他们的被子叠了,将乱扔的套儿收拾起来,放
在了他们的枕下。要走时,看见枕巾落在床下。捡枕巾时候,她又看到他们用过的
套儿,白浓浓的,鼻涕样擤在床头,她便再也无以容忍了。
她只感到要吐,且立马就有东西吐将出来。重新将枕巾丢在地上,把那鼻涕或
硬痰一样的东西盖着,便被人追赶样跑进厕所,可是,蹲在那儿,胃里翻江倒海,
却又什么也吐将不出。大杂院里,五户人家,公用一个厕所。上班的上班去了,留
下的都是闲杂人员。邻居的一位老保姆走进来,问她是病了?是吃错东西了?是嗅
到怪味了,她都说不是。
“你是怀孕了吧,快到妇产科看看。”
听了这话,她忽然连呕吐的意思也烟消云散。从厕所出来,锁上屋门,到街上
看着高远的天空,看着熙攘的人群,然后到百货大楼漫无目标地走走,登上二七纪
念塔,如乡下人一样看看城市的全貌。便到菜场,倾其口袋所有,割了二斤素肉,
买了银耳、蘑菇和几样青菜,最后买了一瓶张弓大曲。
父亲和弟弟下班回家,六菜一汤已经摆在桌上,三个酒盅也已倒满。弟弟立在
桌前,说天呀,东方升起了红太阳还是怎么?
她说:“给父亲提前过个生日。”
父亲说:“离我生日还有三个多月哩。”
她说:“我明天就想回张家营了。”
一屋子沉静,如满坝的水样,慢慢悄悄溢过坝去,流到门外,还不见有一丝声
息。过了许久,她把酒端给父亲,也端给弟弟,笑着问弟弟何时结婚。弟举起酒杯,
说早想结了。她说结婚时给我拍一份电报,姐姐赶回来参加婚礼。
弟弟放下酒杯。
“姐,你呢?”
她说:“找好了。”
父亲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来。
“在哪儿上班?”
她说:“乡下人,张家营子。”
弟说:“不会吧?”
她说:“真的。”
父亲说:“真是真的?”
她说:“是真的,叫张天元,民办教师。”
父亲把酒杯磕在桌上。
“你不打算返城了?”
她说:“结了婚就在乡下呆一辈子啦。”
父说:“你疯了娅梅!”
她说:“谁能把我从乡下调回来?”
父说:“调不回来也不能结婚在乡下。”
她说:“一辈子调不回来我就一辈子不结婚?”
父亲看着她,脸上硬着一层淡青,双手搁在桌边,哆嗦得叮叮当当。她也望着
父亲,眼角有了泪水。谈不上多么凄伤,只是有一种无可奈何在目光中转来转去。
这样望着,父亲眼中竟也潮湿起来。不需谁说,先自端了一盅酒喝。尽了,又给自
己斟满,擎在半空,说娅梅,我权当没有养你,由你定吧,要在乡下结婚便结去,
后半生后悔起来别怪我做父亲的没有劝阻。然后,便又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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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打五千斤小麦,如何吃得完呢。”
他说:“要方便,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几年前,”她停了一阵说,“不也还在闹着灾荒,我们吃不完了就囤在家里。”
话是说得平平淡淡,但她毕竟考虑的是流水日月,是乡村的长远之计。这话说在乡
下农民口里,倒是日常得很,说在她的口里,一个从省会来的下乡青年,迫不得已
才落户下来,总让外人觉得是一种沦落或寄籍的女子。可她却没有这种感觉,且又
在乡土社会乐在其中。做丈夫的是颇为感动,说热泪盈眶未免夸张玄虚,可到底心
里荡起了些许涟漪,他依然弯腰割麦,几镰刀过去,又忽然伸直腰板,望望苍茫天
空。孩娃儿正在他们身后玩着树叶草棒,不时抬头愣怔自己的父母。
他说:“娅梅,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她说:“怎么了?”
他说:“和你结婚,我总以为是我害你。”
她笑笑:“我还以为是你救了我呢。”
那年从省城回来,火车、汽车,又步行一天,到张家营时已近黄昏。冬末的日
子,黄昏是一种草木灰的颜色。山梁上空旷如没有人烟。也静奇得很,本该解冻流
水的沟溪,还硬着苍白的一条冰带。阳坡上有着黄亮的红土,阴坡却是极厚的积雪。
积雪又不是白的,而遭了冬日的风尘铺盖,和黄昏迟暮,天地合一。有风,吹成一
种凄伤的呜咽。山梁上的零散村落,在空旷的天地之间,渺小得如同一块浩漫田地
中的一片枯叶,也许一股大风能把它悬将空中,亦难猜测。你看张家营子,窝在山
坡的坑田之中,多像一只躲风绵羊,无非羊是黑色的罢了。居然在这黄昏里,找不
到它有一丝喘息的生气。牛、羊、猪和狗,都去了哪里?也不见有人走动。炊烟倒
升起几股,响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响声。她回到知青房
时,总以为自己是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心如死灰十分龙钟。可是,
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
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
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
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
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
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
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
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
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
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
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
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法,也就是
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
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
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
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了?”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
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
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
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
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
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
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
“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
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
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
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
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干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
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裸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
鞋子,将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
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那东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
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
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
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
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
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
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
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
一样呢?哦,菊子还为他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
男的,一个女的。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
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
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一个底儿的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
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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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个时日。春季已经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
已经到来,山梁上热得满地生烟。当初每一条流过雨水的小沟小溪,在八十一天之
后,都已成为深沟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块田地上百亩的无边无际,而三步一条小
沟,五步一条小坝。当初丰厚的黄土,都已被洪水卷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
光秃秃的石山。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
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
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
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