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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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浅紫淡黑,如同一张剪纸样,轻飘飘的无处不在。每天黄
昏,便来到孩娃儿面前,同孩娃儿说话游戏。尽管孩娃儿总是对那剪纸惧怕十分,
然那剪纸却并不真的恐吓了孩娃儿,无非在他面前一闪一现,勾起他一些故事罢了。
孩娃儿是果真抓了一只蝈蝈。那蝈蝈也果真藏在魂影似的野枣刺的一片叶下。
它终于败在孩娃儿静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声,也仅仅是清了一下嗓子,
孩娃儿便发现它卧的那片枣叶,在月光中比别的叶子晃动得厉害。孩娃儿是顺着枣
叶晃动的声音,捉到了这只黄胖的蝈蝈。也恰在这时,麦场上传来了悠长别调的叫
声:
“强强——”
“强强——”
果然是母亲在叫。她从家里出来了。母亲毕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唤舒缓清丽,
像从嘴里吐出一条井水浸过的长带,没有一点生涩。不像张家营人那样,说话斩钉
截铁,硬冷结实,仿佛是朝外吐着石头。听母亲说话,天大的事情,与她都可商量。
而听村人说话,却钉铆得很哩,不见有再说的余地。然而,许多时候,母亲也是说
一不二的。尤其从生性劳碌的父亲眼中去看,母亲倒不失为一位柔中有刚的女中豪
杰。不能纵然地说,母亲她完全没有阴郁的一面,但自彻底身嫁于父亲以后,懊悔
过去,悲叹未来之类的情况,确实少有。父亲爱看那些迟到半月的报纸副刊,称赞
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错。母亲看了,却断然否认,说:
“这难道就比你写得好吗?”
父亲说:“不能这样比的。”
母亲将报纸扔在一边:“你总是瞧不起自己。”
父亲往往为乡村时事所虑,甚或对当今乡土社会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态度。而母
亲虽然来自于省会的天地之中,却从不对这些叹息,甚至让人觉得她是漠不关心,
而她关心的,却是《欢乐家园》中的一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她更关心自身和这乡
村的家境。一次,就是两年之前,地区报纸登了他们学生的六篇作文以后,县教育
界终于知道,这全县最偏僻的老君庙小学,原来是藏龙卧虎之地,原来还寄籍有铁
笔圣手,于是便来人让他们编写一份小学生作文辅导材料。来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
局长,说出口的言谈,自然带有政府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却断然拒绝。说是义务编
吗?答说教育界的事情,向是义务,老师们为人师表,也都从不计较酬谢。她说我
们也有许多事情,老君庙一至五年级,所有课程都由我和天元负担,你想能抽出空
吗?来人不得不败兴而去。倒使父亲深感不安,说怎么能这样待人娅梅。她说我们
无求于人,何苦要弯下腰来,与其去义务编写别人的东西,倒不如赶早写完自己的
还好。当然,日后正是母亲的这种外秀内刚的脾气,招致了许多人生的挫折。那些
事情说起来,令人感到后背有阵阵寒风穿越。然也正是母亲的这种脾气,终于使
《欢乐家园》于去年完稿,通过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审查,四审皆过,还有幸被
列入重点图书出版计划,要求他们将洋洋四十万字,就原稿删去十万,于本月底寄
往省城。
说起来时间还是绰绰有余。可因为上个月孩娃儿病了一场,日夜发烧不退,最
后闹到不得不去县医院诊治,这样就凭白耗去了一个半月。接下,又临了麦收,对
《欢乐家园》的删改也便不得不日夜兼程,以求三朝五日之后,能送往县城的邮局,
让它尽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邮途。孩娃儿拿着蝈蝈走回麦场的时候,父亲正将一捆小
麦撂在打麦机下,说娅梅你不在家里守着,跑到这儿干啥?她说我来帮着打打麦子,
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我只能同你说说笑笑,好吃懒做哩。
打麦机前边,已经高高堆起一垛晒焦的小麦。台子地那端,远远站着奶奶的身
影和嗅来嗅去的黄黄。山梁别处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时传来小麦割完没有的问
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
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吸取去年的雨训,家
家户户都乘着月色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入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
倒很像是《欢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
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玉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
籽是红白颜色,中间有一小沟。父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色的忙碌,说你回家去
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父亲身后,倒是首先看到母
亲提了一个黄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
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入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
墙上。母亲看着父亲的胸,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强强、黄黄也不在
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
父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入了月光下的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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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
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母亲同父亲收割麦子,父亲地地道道农民似
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母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腰身,
望望太阳,掐一穗迟熟的青麦,揉揉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
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黄黄爽爽的田地,
灰白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
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
于蜀道之难。尽管父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
父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奶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春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
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阳。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
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
就把她送到洛阳,买了火车票,又在洛阳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
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黄昏。父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
家里住的是父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内能看见太阳
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父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
了,便将弟弟赶到了父亲床上。这样三朝两日尚好,过完春节,还没到初五,弟弟
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
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
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
发的绿色制服,胸前别着“中国人民银行”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
她是全民性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
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腰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衣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
多少辛酸泪水。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父亲和弟弟睡在一张床上,父亲
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床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
墙缝去吧!于是吵了几句,父亲就索性不睡,坐在床头彻夜地吸烟。弟弟霸占着床,
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床让给父亲,这样熬到初七,
弟弟索性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父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白天则回家里给父亲、弟弟烧
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父亲的诚实厚笃,到父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
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
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血,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父亲在
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床
来。父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父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干啥。”
弟弟没吭。可父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
板一隔,两边各设一床,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
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床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反
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熟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
放,西方文明洪水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日新月异。
市内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日
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
见的票房收入。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
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
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
被政府禁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中国人少见多怪罢了。
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
些啥儿,压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压成了一股细泉。再
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
嘎;连彼此喘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内心,
她一夜未睡,也未敢在床上动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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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便感到喉咙里有团别人吐进去的粘痰,恶心得不行,弟弟和对象一
夜的火山爆发,将她的情感烧成了灰烬。在这大都市里,她连燃烧情感的力气也没
了。直到天亮时分,弟弟的气喘吁吁,和那女孩儿欢乐的窃笑,还叮叮咚咚响在她
的耳畔。真怀疑那一张老床,被他们折磨得会四零五落。一夜未眠,也不能忘记弟
弟和人家还要上班,赶在早上七点半钟,烧好一锅稀饭,买回了一斤油条,又慌慌
去胡同口的四川菜铺,买了一袋榨菜,回到家里,弟弟和那女孩儿都已不在,十根
油条,被风卷残云,还有两根无奈地睡在案上;锅里的稀饭,倒完整无缺。看看老
式挂钟,已是七点四十五分。他们骑车上班,路上最少需要二十分钟。然那个时期,
中国刚刚实行奖金制度,努力先在形式上赶超西方和日本的生产与经营管理,超过
八点钟没有进厂,扣掉奖金不说,每月超过三次,被开除工职,已经算不得什么新
闻。走进里屋看看,床还是如样在那,可床上的被子却未及整叠,枕巾落在床下。
犹豫一阵,想到自己是个姐姐,是在家闲吃闲住的下乡青年,只好决心去收拾床铺。
在叠被子时候,却看见被子下有好几个避孕的皮套,还未及收藏起来。那避孕套儿
是枯黄的颜色和素白两种,本来装在精致的纸盒里边,现在被他们一夜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