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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最后一名女知青-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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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白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
乡下秀才。新华字典就放在床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
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
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
来两根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
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
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
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
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
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政府部门一道指令,强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
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爽,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
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
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身后,他看见父亲的内心,有许多欢快的风景,省
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欢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
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父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
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欢乐家园》是
中国版的《根》,作者是中国的哈利。《根》是美国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
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水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欢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日子过得异常田园
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日夜夜念叨的父亲、弟弟,都
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
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交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
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欢乐家园》,我怎么
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欢乐家园》。每天夜里
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
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奶奶领至村头听古,然
后回来躺在床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欢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白写一场。”
    她说:“没白写,反正我觉得日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水,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
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白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
贤淑,她的知礼,使他激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
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妻的情
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妻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缝
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欢乐,在床上床下,屋
内屋外,播种着春天的青山绿水。那时候,装着睡熟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身
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
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身影,如一条又黑又粗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
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
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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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衣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身边的床上,空落落如一片天
空。他揉揉惺松的睡眼,阳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床穿衣,穿衣时他看
见自己为妻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胸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妻子。依着他们土著
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身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妻子,才能行做房事。
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血,来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
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血兜儿带给父母,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血兜儿,或兜儿
是一片白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
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阳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
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
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麻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
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乱麻麻的吵嚷,
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
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色。山虎在这颜色中走着
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
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
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阳晒在他的唇上,就
像火光贴了上去。她干什么去了呢?他用舌头舔舔嘴唇,把日光咽进肚里,将手卷
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乱叫着
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水嫩的光色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
都藏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白的颜色,在树影里发
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藏的秘密,去编
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
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
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
根根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
菊子的双腿,像抱着两根宁折不弯的栗木棒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
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
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干的木头,每
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奶奶,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
伴儿黄黄,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父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欢乐家园》。他只是默默
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
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
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
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
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
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母亲的
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
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
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
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
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
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
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玉米,她说咱们
套播一些黄豆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
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
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
感一种兴奋。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
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豆子没有玉米耐旱,而这山梁
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黄豆不收,玉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
的特产。捎些黄豆回去,由父亲做成豆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黄豆稀饭,也算做
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黄豆。结果果
然是大旱半年,玉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黄豆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
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水浇豆,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
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床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
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日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乱
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熟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欢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
日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衣服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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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
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干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
事情,身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
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
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粗俗,说出来怕你生气,
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身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
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迷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白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
你得应记天元的身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粗野,
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身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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