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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白先勇:台北人-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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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沏两杯茶,拿到我书房来。”
  “是,长官。”赖副官一行应着,一行却弯着身子走了。
  宅内的院子里,别的树木都没有种,单沿着围墙却密密的栽了一丛紫竹,因是深冬,院子的石径上都飘满了脱落的叶箨。朴公和雷委员走向屋内时,踏在焦脆的竹叶片上,一直发着哗剥的碎声。朴公和雷委员走进屋内书房时,赖副官早已经端着两盅铁观音进来,搁在一张嵌了纹石的茶几上了,然后他又弯着身点着头向雷委员说:
  “雷委员请用茶。”
  朴公进到书房里,并没有摘下帽子,便径自走到茶几旁边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捧起了一盅热茶,暖了一暖手,吹开浮面的茶叶,啄了一口,然后才深深的舒了一口气。他举目看见雷委员仍旧立着时,便连忙用手示了一下意,请雷委员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书房内的陈设十分古雅,一壁上挂着一幅中堂,是明人山水,文征明画的寒林渔隐图。两旁的对子却是郑板桥的真迹,写得十分苍劲雄浑:
  
  锦江春色来天地
  玉垒浮云变古今
  另一壁也悬了一副对联,却是汉魏的碑体,乃是展堂先生的遗墨。上联题着“朴园同志共勉”。下联书明了日期:民国十五年北伐誓师前夕。联语录的是《国父遗嘱》:
  
  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仍须努力
  靠窗左边是一张乌木大书桌,桌上的文房四宝一律齐全。一个汉玉鲤鱼笔架,一块天籁阁珍藏的古砚,一只透雕的竹笔筒里插着各式的毛笔,桌上单放着一部翻得起了毛的线装《资治通鉴》。靠窗的右边,有一个几案,案头搁着一部大藏金刚经,经旁有一支饕餮纹三脚鼎的古铜香炉,炉内积满了香灰,中间还插着一把烧剩了的香棍。“你们老师——”朴公坐下后,沉思良久,才开言道。“是的,朴公。”朴公说了一句,没有接下去,雷委员便答腔道。
  “你们老师,和我相处,前后总有五十多年了——”朴公顿了一顿才又说道,“他的为人,我知道得太清楚。”
  “是的,朴公,”雷委员答道,“恩师和朴公的厚谊我们都知道。”
  “‘狂狷’二字是你老师的好处,可是他一辈子吃亏,也就是这个上头。孟养——他的性子是太刚了些。”朴公点着头叹了一口气。
  “恩师的为人,实在是叫人景仰的。”雷委员说道。
  “虽然这样说,跟他共事就有点难了,”朴公转向雷委员,“你做过他这些年的幕僚,你当然知道。”
  “是的,是的,”雷委员赶快接口道,“恩师行事,一向令重如山,口出必行,那是没有人敢违背的。”
  “你们背地下都把他比做七月里的大太阳——烈不可当,是吗?”朴公侧过身去,微笑着问道。雷委员会心的笑了一下,却没敢答腔。朴公把头上的貂皮帽摘了下来,用手搔了一下头上那几络白发,又独自沉思起来。
  “其实,他晚年也是十分孤独的——”隔了半晌,朴公才喃喃自语的说道。
  “嗯,朴公?”
  “我说,”朴公转头过去提高了声音,“孟养,他的性子太烈了。做了一辈子的事,却把世人都得罪了。就是我和仲默两人还能说说他。”
  “恩师对朴公和仲公二位一向推崇备至。”雷委员欠身转向朴公,脸上充满了敬意的说道。朴公捋了一捋他胸前那挂银须,微微的笑了一下。
  “我和仲默倒未必真有什么地方叫他折服。不过,我们三人当初结识,却颇有一段渊源——这个,恐怕连你也不太清楚呢。”
  “我记得恩师提过:他和朴公、仲公都是四川武备学堂的同学。”
  “那倒是。不过,这里头的曲折,说来又是话长了——”朴公轻轻的叹了一下,微微带笑的合上了目。雷委员看见朴公闭目沉思起来,并不敢惊动他,静等了一刻工夫,才试探着说道:
  “朴公讲给我们晚辈听听,日后替恩师作传,也好有个根据。”
  “唔——”朴公吟哦了一下,“说起来,那还是辛亥年间的事情呢,仲默和他夫人杨蕴秀,刚从日本回来,他们在那边参加了同盟会,回来是带了使命的:在四川召集武备学堂的革命分子,去援助武汉那边大举起义。那时四川哥老会的袍哥老大,正是八千岁罗梓舟,他带头掩护我们暗运军火入武昌。其实我们几个人虽然是先后同学,彼此并不认识,那次碰巧都归成了一组。我们自称是‘敢死队’,耳垂上都贴了红做暗记的,提出的口号是‘革命倒满·倒满革命’。一时各路人马,揭竿而起,不分昼夜,兼水陆纷纷入鄂。仲默的夫人杨蕴秀到底不愧是个有胆识的女子!”朴公说着不禁赞佩的点了几下头。
  “仲公的夫人确实是位巾帼英雄。”雷委员也附和着称赞道。
  “你知道吗?那天运军火进武昌,就是由杨蕴秀扮新娘。炸弹都藏在她的花轿里。孟养和我呢,就打了红包头扮抬轿夫,仲默却是一身长袍马褂骑在马上做新郎官。加上几个袍哥同志,吹吹打打便混进了正阳门。那晓得一进城,里面早已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了。原来文学社的几个同志走漏事机,总督下令满城捕人,制台衙门门前已经悬上了我们革命同志的头颅了。我们马上接到胭脂巷十号的命令:事出仓猝,提前发难,当晚子时,以炮鸣为号。任务是炸制台衙门,抢救狱中同志。我们几个人便藏到了杨蕴秀姐姐家,伺机而动。那天夜晚,也真好像天意有知一般,竟是满城月色,景象十分悲肃。我们几个人都换上了短打,连杨蕴秀也改了男装。大家几杯烧酒一下肚,高谈国家兴亡,都禁不住万分慷慨起来。你老师最是激昂,我还记得,他喝得一脸血红,把马刀往桌上一拍,拉起我和仲默两个人,便效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院子里献血为盟,对天起誓:‘不杀满奴,誓不生还。’约定日后大家有福共享,有难同当。那时倒真是都抱了必死之心的,三个人连姓名生辰都留下了。算起来,我是老大,仲默居二,你老师年纪最小。是老幺。他那时才不过二十岁——”
  “哦?”雷委员惊讶的插话道,“我倒不曾知道,原来恩师和朴公、仲公,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呢!”
  “你哪里能得知?”朴公又捋了一下他胸前的银髯,笑道,“那段过往,确实是我们三个人的秘密。那晚我们才等到十时左右,城东工程营那边便突然间枪声震响起来了。几个人正还犹疑,你老师便跳了起来,喊道:‘外面都动了兵器了,我们还在这里等死吗?’说着便抢了几枚炸弹,拖起马刀往外面冲去,我们也纷纷拥了出去。原来外面人声汹汹,武昌城内早已火光冲天了。混战了一夜,黎明的光景,大势已定,武昌城内,到处都飘满了我们革命军的白旗了。于是我们一队人便走向蛇山楚望台去集合,经过黄鹤楼的时候,你老师突然兴致大发,一下子跑到了上面去,脱下了一件血迹斑斑的白布褂子,用竹竿挑起,插到了楼檐上去,然后他站到黄鹤楼的栏杆上,挥着一柄马刀,朝了我们呼喊道:‘革命英雄——王盂养在此。’他那时那股豪狂的劲道,我总还记得。”朴公又微微的笑了一下,停下来喝了一口铁观音。
  “要不是朴公今天提起,恩师那些事迹竟埋没了,”雷委员说道,“这些都该写入传里去的。”
  “可以写,”朴公点首赞许道,“你老师年轻时那些任侠事迹,只有我才最清楚。那次起义,虽然事出仓猝,由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闯成了革命,可是也就是那么一闯,却把个民国给闯了出来呢。第二天我们便通电全国,称中华年号为‘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九年’——”朴公沉吟了片刻,又缓缓的说道,“也就是从那时起,日后几十年间,我们三个人东征西讨,倒也真还能做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地步。你老师当了总司令的时候,官位比我们都高,背着人,我和仲默一样叫他‘老幺’。”朴公朝雷委员点头笑了一下,雷委员也笑了起来。“他也始终把我和仲默以兄长看待,所以只有我和仲默还够拘阻他一些。我一生谨慎,吃亏的地方少。仲默厚道,与人无争。不过,平心而论,讲到才略机智,我要首推你们老师——”朴公竖起了一双寿眉,举起了大拇指说道,“我老早背地下就和仲默说过:‘老二,日后叱咤风云,恐怕还要看我们那个小的呢。’后来果然应了我的话,你老师的成就确实在我们之上。”
  “恩师的才智实在是令人钦服的,”雷委员说道,“只可惜还没能展尽就是了。”
  “不是这样说,”朴公摆了一摆手止住雷委员道,“他倒真是做过了一番事业的。不过你老师发迹得早,少年得志,自然有他许多骄纵的地方,不合时宜。这不能怨天尤人,还是要怪他自己的性格。孟养——”朴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确实太刚烈了。”说完朴公和雷委员对坐着,各自又默默的沉思起来,隔了一刻工夫,雷委员才轻轻的喟叹了一声说道:
  “不过——今天总算是风光了。难为人到得那么齐全,连王钦公、李贤公、赵冕公竟也亲自来了。”
  “是吗?”朴公微感惊讶的问道,“他们也来了吗?我怎么没见着呢?”
  “他们来得很早,一会儿工夫就告辞了。”
  “哦——”朴公若有所思的说道,“我也有多少年没有见着他们了。他们几个送来的挽联,挂在灵堂里,我倒看到了。虽然王钦之和你老师有过一段恩怨,可见他对你老师也还是十分推重的。”
  “是的,朴公。”雷委员赶忙应道。
  “今天的公祭倒也还罢了,”朴公说道,“虽说身后哀荣,也不能太离了格。我看孟养的那个男孩子,竞不大懂事。大概在外国住久了,我们中国人的人情礼俗,他不甚了解。”
  “家骥兄刚从美国回来,他对国内的情形是比较生疏一点。”雷委员解说道。
  “治丧委员会的人,和他商量事情,他一件件都给驳了回来,我主持这个治丧会,弄得很为难,他是亡者的家属,又是孝子,我也不便太过专揽。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便把他叫到一旁,对他说道:‘当然古训以哀戚为重,可是你父亲不比常人,他是有过功勋的。开吊这天,是国葬的仪式,千人万众都要来瞻仰你父亲的遗容。礼仪上有个错失,不怕旁人物议,倒是对亡者失敬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一步,我看他的情形,竟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家骥兄办事,确实还少了一点历练。”雷委员点头附和道。
  “还有一件事,我也对他直说了,孟养的夫人早过世,孟养在医院卧病这两年,侍候汤药,扶上扶下,都还靠他那位继室夫人。他们这次发讣文,竟没有列她的名字。她向我哭诉,要我主持公道。以我和你老师的情分,我不能不管。可是这到底是他们的家事,我终究还是个外人,不便干预。最后我只得委婉的和盂养那个男孩子说了:‘看在你亡父的分上,日后生活,你们多少照顾些。’”朴公说到这里,却太息了一下,愀然说道:
  “看见这些晚辈们行事,有时却不由得不叫人寒心呢。”
  雷委员也跟着点头,唏嘘了一番。朴公手里一直捧着那盅早已凉掉了的铁观音,又默然沉思起来。雷委员看见朴公面上,已经有了些倦容,他便试探着说道:
  “朴公身体乏了吧,我该——”
  朴公抬起头看看雷委员,又望望窗外,说道:
  “天色已经不早了。这样吧,你索性留在我这里,陪我对一盘棋,吃了晚饭再走。”
  说着他也不等雷委员同意,便径自走向棋桌,把一副围棋摆上,雷委员也只得跟着坐到棋桌边。刚坐下去,朴公抬头瞥见几案的香炉里,香早已烧尽,他又立了起来,走到几案那里,把残余的香棍拔掉,点了一把龙涎香,插到那只鼎炉内。一会儿功夫,整个书房便散着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味了。朴公和雷委员便开始对弈起来。下了两三手的当儿,书房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穿了一身整洁的卡其学生制服,眉眼长得十分清俊,手里捧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爷爷,请用药。”他小心翼翼的把那碗汤药搁在茶几上便对朴公说道。朴公抬头看见他,脸上马上泛出了一丝笑容,但是却厉声喝道:
  “还不快叫雷伯伯?”
  “雷伯伯。”男孩子赶快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朝着雷委员深深的行了一个礼。
  “这位就是令孙少爷了吧?”雷委员赶忙还礼笑道。
  “我的小孙子——效先。”朴公指了一指他的孙子。
  “好聪明的长相!”雷委员夸赞道。
  “他今年小学三年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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