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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有梦相约-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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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扑向我的父亲。你们知道,我妈因为罗圈腿个子很矮,只够得着我爸胳肢窝的位置。我妈的这一举动令旁边的我和倒在地上的三姐非常吃惊,这是从来不曾有的。每次我爸打她,她都满坡架岭地跑,这一次没打自己反而往他身上扑,多么不可思议呀。不可思议的事还真发生了,我妈连蹦带跳,竟然从我爸手里夺过了扁担。
  你说奇怪不奇怪,手里没了武器的我爸先是站在原地发愣,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追了过去,夺过扁担,只两下,就把我妈打翻在地。很快,这个老家伙就骑到了我妈身上,扔了扁担换用拳头。我和三姐傻了一样,张着大嘴,半天合不拢,话不敢说,路不敢走。每次我爸打我妈都是这样,我们谁都不开腔,包括二姐桃花。眼见我妈跟生病的绵羊一样软了下去,我爸还不松手,一个劲地抡拳头,右手打一阵换成左手,左手打一阵换成右手。我妈开始还叫唤几声,到后来就懒得叫唤了。我眼睛一眨不眨,定定地瞅着我爸打我妈。三姐却没忍住,三姐呼哧一声,抓起一个东西,扔了过去。这是她刚刚背回来的石炭中的一块,石炭不偏不倚砸准了老家伙的背心,举起拳头的我爸立马瘫软了。我爸瘫倒在我妈身上,过了一会,只听咕咚一声,我爸才滚落下来,和我妈并排躺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炭洞子的主人到了我们家。看见院里躺着两个大人,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三姐葵花就在这一瞬指着躺在地上的我爸说,一个老贼!
  从此,我知道三姐是个不一般的人。现在想起来后背都有点冷,她太聪明了,太灵性了,明知道半死的父亲归还不了偷回的石炭,还是这样骂了一句。她还不是偷了人家东西?为啥不承认。她也是贼,一个小贼!三姐太聪明,太歪了。对了,我们这里把厉害不叫厉害,叫歪。有时候想想,要是三姐活到现在,四姊妹中,日子过得最好的可能是三姐葵花,而不是大姐樱花。
  三天以后,我妈起来给我们做饭,上坡薅苞谷地里的草。我爸还躺在床上。我妈每天把我们家酿的柿子酒在火塘煨热,用毛巾在我爸背上擦,一连擦了十几天,我爸终于可以下床了,能站起来了。在他能站起来的第三天晚上,我们几个小家伙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睡了,不知道我妈是不是还在帮他擦背。当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听见我爸我妈唧唧咕咕在说话,说话声很快变成了吵架声,接着是抡拳头的声音和我妈的哭喊声。我和二姐桃花躺在被窝没动。我们三姊妹睡一个床,我和二姐桃花睡一头,三姐一个人睡另一头。还是三姐,还是那个扫帚星,她竟光着屁股捡起一块石炭。我爸我妈当然没看见这个飞翔的黑家伙。只听咚的一声,我爸也喊叫起来。喊叫声比我妈还凄惨,还撕心裂肺。到后来干脆就只有我爸一个人喊叫呻吟了,一声连一声。一声比一声绵长,一声比一声缓慢,一声比一声弱小。这一回,我爸惨极了,继续躺在床上。直到第二年冬月我们家杀了过年猪,我妈把里脊肉和猪腰子给我爸炒着吃了三回,我爸才断气。
  我爸死后的第二十二天,也就是三七的第二天,我妈领我回了一趟娘家。准确时间是后来二姐桃花告诉我的。回去以后,我妈的哥嫂基本上没过问我爸的事。大概他们早就知道我们家的事,只是不说罢了。我妈把我领到她爸妈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烧了几沓纸,还流了几滴泪。我妈会流泪,这是不常见的。在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我妈都很少流泪,就是我爸揍她揍到日娘骂老子的时候,她也不流泪,只是干嚎。我妈总是沉默,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在我们家,只见过我妈哭过一次。不是我爸揍她的时候,而是一次她给我梳头的时候,她把我的头发抚摩了好久还没扎好。我有点奇怪,以前她总是急匆匆地给我梳几下,有时候给我扎个辫子,有时根本就顾不上,只好乱七八糟地披着,等二姐桃花给我梳。我叫了她一声,我说妈,咋不给我梳头哩?我妈哦了一声,还是没动,双手攥着我的头发,攥得头皮都有些痛了。我又叫了一声,妈!
  她反应过来,叹了一声,哎,你要是个男娃子就好了!
  我不敢说话。对于这样的话,我听得够多了。有人不止一次对我们几个姊妹说,你们的爸耳朵不但实了,心也是实的,他那种人就生不出男娃。果不其然,生一个赔钱货,又生一个赔钱货。到了第三个,忽然变聪明了,为了避开追查,跟计划生育工作组的人打起了游击战,东躲西藏几个月,快生的时候,躲回娘家,工作组的人追到娘家,又转移到山洞。结果咋样?还是个赔钱货!到了第四个,还绝,亲自送老婆去镇上结扎,装得倒像模像样,哪知道早把种子种上了。结扎还不是闲的,盼星星盼月亮,还以为是个男娃,活该,又是个赔钱货!
  实聋子就种不出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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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4)



  这是我们村的人给我们家下的结论,我们一家六口人,五个都是女的。我妈从来不嫌弃我们,对我们很少拳打脚踢。我妈就是那次给我梳头时落泪的。几滴湿漉漉的东西滴落到头上,才知道我妈真的哭了。
  我妈领我回家的那次,算得上扬眉吐气。这一次不但背了两块腊肉,还背了一只腊猪脚干,外加两斤饼干两斤冰糖三双胶底布鞋。冰糖自然是给她哥嫂的,三双胶底布鞋是给她哥嫂的三个孩子的。我没见过以前她回家的样子,反正这一回她的嫂子很高兴。虽然独家独户住在一面坡上,串门子的人还是有的。她嫂子,也就是我的舅妈,给来人一个劲地说,三个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他们姑买的鞋!
  关于舅舅和舅妈,我不想多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提起他们。一点都不愿意,甚至不想称呼他们。情愿说他们是我妈的哥嫂,也不想叫他们舅舅舅妈。没啥原因,啥原因都没有,就是不想叫。我们家基本上没有亲戚朋友,平常没客人来,过年过节也很少有人上门。山里人一般没有很远的客人,除开外出打工的人跟外面有些联系,大多山里人一辈子没出过山,没去过县城。亲家连襟也多在一面坡上,一条沟里。
  现在想起来,我妈也不易,我们姊妹几个还没同时穿上买的鞋。给她的侄儿侄女同时买三双,这样的事在我爸活着的时候无论如何是不敢想的。
  现在该说说我的大姐樱花了。大姐之所以叫樱花而不叫其他什么花,是因为我们家房山砉,也就是房子一侧吧,有一株樱桃树。大姐叫樱花这个名是村里人告诉我的。我们家什么事村里人都知道,大到结婚生子,小到买一斤酱油醋,他们啥都清楚。也难怪,谁让我们家住那么高,上学赶集都得经过人家房前屋后。走累了在人家干檐坎上坐一阵。既使不告诉人家干什么,人家也知道我们的行踪。每年三月不到,樱花开得那叫个艳呀,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吃樱桃,樱桃开花和红透的时候都招人喜欢。这个时候我们家的打斗吵架比其他季节少,托的就是樱桃的福。
  按说大姐樱花是第一胎,我爸应该高兴的。有个孩子总比没孩子强,可一点都不是那回事,我爸不高兴,连樱花抱都不抱,这让我妈很没地位。实际上我妈在我们家从来就没有地位过。那个时候,如果第一胎大大方方生个男娃,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再生了。要生,顶多再生一个女娃,用不着东躲西藏,接二连三遭受打击。可能我爸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樱花一出生,我妈就开始挨打受气。我爸骂我妈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在我爸眼里,女娃子不是蛋,只有儿娃子才是蛋。他不知道,实际上我们女娃是真正的蛋,儿娃子只是狗屁,根本生不出蛋。可我爸不那样想,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爸为什么不认为我们是蛋。大姐樱花七岁的时候,也就是小妖精葵花出生前不久,被村里移居到外面的一户人家领走了。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有个大姐叫樱花,但没有印象。你想,从来都没照过面,怎么会有印象。第一次见大姐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件事与二姐有关,也可以说与二姐夫有关系,那都是后话。
  大姐对于我来说,就像鱼和老鼠,根本不是一家人。我们家也不大有人提起她,偶尔,某个老人像想起啥事一样,问一声,大闺女好吧!日子过得好快,一晃这么多年。我爸我妈从来不主动对我们说你们的大姐怎么啦,樱花怎么啦的话。二姐毕竟跟大姐在一块呆过,大姐背过她抱过她,二姐桃花倒回答一两句老人的问话。告诉他们说,大姐住的地方有多平多宽敞,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太阳从洋芋地里升上天,晚上看见太阳落到洋芋地底下……这些话可能是她编造的。我们谁都没去过大姐住的地方,只听村里人说,那个地方一马平川,上顿下顿都吃米饭,地里种的是稻谷,而不是苞谷红苕。大姐的好福气我们村的人全知道。当我长到十岁左右的时候,有人说,女娃家,蹲在山里干啥,一辈子找个好主家,就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天到晚背着太阳上山,背着太阳下山。一辈子忙到头,还不知道太阳从西山升起的,还是从东山升起的。我问啥是好主家。人家告诉我说,你大姐就找了个好主家。从那个时候起,我才开始羡慕从来没见过面的大姐。以前还以为,娃儿只要不在父母身边生活就是苦孩子,命就不好,从那以后,这个想法就跑得没影影了。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不提大姐。关于大姐的只言片语多是外人说的,但我见过我妈趴在樱桃树上的样子。看起来她是在观赏樱花,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悦的神态,反倒是愁眉苦脸。樱花开放和樱桃采摘的时候,我们家相对平安,是不是我爸我妈想起了大姐,心里难受才暂时休战。这些事已经无从考证了,我爸死了,我妈也不在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人说孩子像大人,有的像父亲,有的更像母亲。二姐桃花像母亲,这是村里人说的。他们的原话是这样的,实聋子没好报应,几个姑娘没一个像他。二姐真的像我妈,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整个白天在家里就见不到她的影子,不是跟我妈上山打猪草,就是伺弄苞谷红苕。该死的猪,该死的鸡,嘴张得马勺大。一天不吃都不行,不管你肚子饿还是肚子饱,它们不管,它们只管自己,只操心自己肚子的温饱。在这个家,它们是老大,老大不吃饱喝足,就别想有安稳日子过。桃花和我妈就肩负着这样的任务,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相比之下,我和小妖精葵花就清闲多了。有时候我们见我妈扶着樱桃树往远处看,还笑她不到樱桃红就想吃樱桃。从我们院能看见通向江边的小镇,只要看见路上有穿花衣裳的人往山上来,不管多忙,都会停下手里的活,我妈一直望到山道上什么也没有为止。现在当然明白,那是母亲在张望她的大姑娘樱花,可我和该死的葵花就是不明白,还帮着我爸骂我妈。我爸骂一声不下蛋的鸡,我和葵花也骂一声不下蛋的鸡。我爸骂一声老耙里的榆木疙瘩,我和葵花也骂一声老耙里的榆木疙瘩。三个人一起骂我妈的时候,我爸就特别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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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5)



  后来我和葵花摸着了他的这根筋,如果想要他给我们买根麦芽糖,用两斤苞谷换半个西瓜,我和葵花就明白该怎样讨到这些东西。我和葵花马上齐声高呼,下不出蛋的母鸡,老耙顶上的榆木疙瘩!我爸就直乐,胡子笑得一跳一跳的。笑得差不多的时候,就从黑不溜秋的衣服口袋摸出三角两角纸币。我和葵花就会撒腿往代销店跑,能吃到几颗纸包的硬糖是我们最快乐的事。每当这个时候,我爸再怎么揍我妈,我都不怎么难受,赶快躲到一边,自己跟自己玩耍,还会为他们这会儿顾不上指使我干活而高兴哩。谁让她整天就知道干活,不让我们家快快乐乐,不让我们吃好穿好,为啥就不给我爸生个小实聋子呢,活该!
  在我爸死后的第三年,小妖精葵花也死了。这件事说出来你们可能不相信,但事实确实如此。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我妈背了只母鸡到镇上去卖,回来的时候称了两斤粗盐,给二姐桃花买了条红色的塑料带子,二尺长的样子。还背回一个陶罐,罐子里装着半罐油忽忽的鸡脑壳鸡脚干一类的东西。我妈把罐子里的东西倒进吊罐热了热,我和二姐桃花叽叽咕咕吃起来。我一共吃到了三只鸡腿、一个鸡头。滑滑的,爽爽的。油腻,馨香。抓起一只鸡腿,舍不得吃,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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