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相约-第2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骂我妈是个老好人。你可能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有种特殊的口语,有时候把好话反着说,也就是褒义词贬用。比如谁长得漂亮好看,人们不说某某人漂亮,而说这个人丑得很、丑得很。说谁家富裕,不说富裕,而说烧包,谁家谁家烧包得盖了两层木楼。说谁笨拙憨厚,脑子跟榆木疙瘩一样,不说笨,也不说呆,而说老好。谁谁是老好人,就是说谁笨蛋一个。
我爸我妈就是这个样子。人家说的实聋子,不是点巴点子聋,而是听觉上一点都不行,心底里也聋得一塌糊涂。这是他们要表达的本来意思。我只是向你们真实地解释一下,没有贬低我爸我妈的任何意思。虽然我根本不敢挺起胸膛对你们说,我爸我妈不是这个样子。我爸我妈已经很不容易了,起早贪黑,上山下河,一年四季光知道干活,把手都干成鸡爪子了。两个人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拉扯我们姊妹四个。如今,我们几个都是大人了,他们应该享清福了,偏偏又屋漏偏遇连阴雨。你说我们一家人命咋这么苦。命苦的人就是命苦的人,老天爷注定好了的,冤不得别人。
山里人,不都这样吗?你们可能这样认为。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家有不同其他人家的地方。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把我的事说给你们,省得你们以为我扯闲经,不说正事。
正如村里人说的那样,我妈是个老好人。虽然是个罗圈腿,个子出奇的矮,但干起活来是把好手。我们家的两头猪,多亏了我妈打猪草、找搅和。还要照看坡上的庄稼、满山疯跑的公鸡母鸡,还有羊。当然,这些财产是后来才有的,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家是没有这些东西的。我妈之所以白天黑夜地干,一方面是出于习惯,另一方面是我爸的武力。前面已经说过,我们村的人总是骂实聋子心黑,除过欺负老婆,啥也干不了,就是说的这回事。我爸打起我妈来,那叫一个狠,你们大概没见过。没见过不要紧,要是想知道,可以去问问我们村里人。我们村二十多户人家分散在七面坡一条沟,大大小小上百口人,谁都见过。在三姐葵花死以前,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总是受欺负,总是一句话不说,闷着头一个劲地背呀背。
你别见怪,我还得解释一下,山里的活几乎全靠背,什么东西都可以放进背篓背上山。打猪草砍柴不用说,栽洋芋收红苕掰苞谷更不用说,圈里的猪粪上山,四季豆浇水,加固菜地坎子所用的石块,所有这一切,都必须用背篓背上山,背下河。有时望着离我们不远的那条碧蓝碧蓝的江,就想江水要是自己跑到我们山上,浇灌我们的坡地就好了,就不用我们总是背呀背,扛呀扛。虽然每家人畜吃的水、地里浇灌的水不是河里的流水,而是房前屋后的浸水,但背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你看,我们一家人的背全都有点驼背,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当然不是你们说的那种罗锅,但腰和背总有点挺不直。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这儿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山深的地方的女娃一般嫁到山浅的地方,山浅的地方的女娃一般嫁到丘陵,丘陵的女娃当然命最好了,可以嫁到平原地带。天哪,平原是个啥样子,应该非常好看,很富裕吧?出去打工的人喜欢说的话就是,人家那才叫生活,我们这里的城镇都比不上人家,说起来是农村,家家都有两三层的楼房,房子的颜色走向和样子都是统一的。
又扯到一边去了,我的脑瓜子越来越乱,越来越不听使唤,我知道这是不好的征兆,一点都不吉利。还是说我妈吧。我妈从几十里以外的深山嫁到我们这里。其实我们这里也是深山,只是他们那里山更大、山谷更深的缘故吧。他们那里也可以说是深山老林。这自然是城里人的说法,或者是有学问的人的说法,我们这里把比我们这儿更深的山叫老耙。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老耙两个字咋写,也用不着知道这些东西。我们姊妹几个上学最多的是二姐桃花,她前前后后一共上了三年学。我和三姐葵花还算享福的,一个上了一年,一个上了三个学期,耳树梁上的王家几个姑娘最倒霉,一天学都没上过。至于大姐樱花上没上过学我不知道,但大姐的命比三姐二姐都强,比起我,就更不用说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又扯到姐姐上去了,还是说我妈吧。我老是忘记,老忘记我妈,看来记性就是有问题了。也难怪,现在都成啥样子了,能一句一句说话,给你们一件事一件事地谝,事情又那么多,时间又那么长,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还是让我慢慢说吧,我只有一张嘴巴。
/* 52 */
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2)
我妈嫁给我爸,从所嫁的人来说,算不上高攀,也算不上委屈,只能象我们村里人说的那样,葫芦配噹噹。但从所嫁的地方来说,是比她娘家的山浅一些。起码离我们不远的江边还有个镇子,镇子不大,但有个码头。码头现在冷清多了,靠下游的江面上建了几座水电站,虽然也能通航,把船吊上吊下总不方便。船就不太跑长途,只在电站与电站之间的水面上跑短途。运个货,拉个人啥的。过年过节坐船的人多些。大多是外出打工返乡的人。这些人回来时一般都大包小包,拿的东西多,包又大,上下火车汽车挤得难受不说,还得另外买票。坐船就舒服多了。跑客运的船一般都比较大,任由你放,多少东西都放得下,船舱还有火盆,也有生蜂窝煤炉子的。大家围坐在火炉边,打牌吃橘子,磕瓜子。我们这儿的江边到处生长着橘子,个大,皮薄。名字叫紫阳橘。春天坐在船上,橘花的香味飘满江面。空气是香的,江水是香的,连木船都是香的。秋天在江面可以看见黄澄澄的果实。但这种东西也是人家的,没我们的份。有时在码头偶尔能吃到一个两个。那也是帮人家推个车,扶个箩筐,人家随手给的。码头在以前应该是红火的,那是在我结婚后的一天,也就是前几年,我去镇上赶集,路过一家人门前,看见电视上正播放这个镇子。电视上照了我们熟悉的三圣庙、黄州会馆、老戏楼等。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一个山头,边给人指点,边说,这个镇子是汉江边保存比较完整的古镇,也是研究汉江文化的重要地方。几十年前,秦巴山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药材大都由码头运输。自古秦巴无闲草,这里的黄姜、七叶一枝花、绞股蓝满山遍野都是,以前农民当猪草打回去喂猪,随着经济的发展,农民种药材的积极性大大提高,秦巴药业也得到了空前发展。同时,这里的青石板房子、青石板街道、青石板小路也成为亮丽的风景,逐渐吸引着外来游客。这里将成为汉江经济发展新的增长点,也是塑造汉江旅游品牌的一张王牌……
后来听说,电视上讲话的那个女人是我们这个地方最大的官。好像是地区书记,也可能是行署专员。谁知道呢。同样是女人,人家命咋那么好,那么有本事。不看别的,光看人家那长相,就知道是好命。脸是方型的,额头也宽宽的。不像我们家,一家人都是长脸,说得好听点是鸭蛋脸,不好听就是尖牙猴腮。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才知道江边那几座高大坚固的青砖老楼原来是会馆,是解放前跑码头的人建的。他们逆着长江汉江把船开到我们这个地方,歇个脚卸个货,避个雨季躲个旱季啥的,在镇上住的时间久了,集结的人多了,就在镇上建起了客栈、会馆、戏楼。如今这些无人居住,建筑怪异的老房子,总是大门紧锁。偶尔打开,也是镇上人堆放杂物的地方。
我们住的地方很高,站在院边,能看见镇子,要走,却要走好一阵。油盐酱醋到镇子上买,只要有钱,啥东西都能买回来。我妈娘家那个地方就不行了,买个东西还要走大半天。爬几座山是小事,麻烦的是山上基本上没路,爬几面坡才见到一户人家。山是石头山,攀壁过岩,那个讨厌呀,谁都不愿吃那份苦,受那份罪。山里人家好多都是因为女娃发财的。把女娃嫁到山外,一家人就跟着搬出山;女娃嫁到浅山,一家子跟着搬到浅山;嫁到平原,跟着到平原。这样的事多得没法说,随处都能见到。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事,姑娘在昆山打工,一家人就搬到昆山去了。有一家还有意思,十多年前女人被卖到河南,如今买她的丈夫死了,女人回到老家,不但接走了已长成大人的两个娃,还把守在家里的前夫也接去了。听说那个地方不缺吃不缺穿,小麦长得很厚实,遍地都是花生苗棉花地。人吃的是花生油,不像我们这个地方,全是坡地,只能种上油菜,吃的油除了菜油,就是猪油。听说,花生油很好吃。这辈子,我是吃不上了。
现在想来,我妈嫁到我们家几十年,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大概就觉得没能把一家人从老耙搬到我们这里,爹妈没享到女儿的福,哥嫂没沾上光吧。这种想法我妈自然没给我说过,她也说不出这样有水平的话,但我妈不愿回娘家是事实。你们千万别以为我爸是个聋子就不会骂人,也不要以为他生了我们四个女娃心就变得软和些。其实不然,自小到大我就没见过我爸的笑脸,除了脸上的褶子越来越多,脸庞越来越黢黑,背越来越驼背以外,基本上变化不大。因为我爸是聋子,听不见别人的劝说,拾不到新鲜词儿,骂起人来几十年不变,一点创新都没有。我妈干活他骂,我妈不干活他也骂,他骂的那几句,我们村的男女老少都能倒背如流。我上学的那一二年,我们班上的同学见了我就说,驴日的,不是老子你能穿上花衣裳,你家房上的石瓦还是老子出钱买的,下不出蛋的母鸡!
我爸就这样,动不动就是这几句。从我听得懂话开始,听得最多的话就是这几句。简直烦透了,可又有啥办法?一点法子都没有。我爸打人的功夫那才叫深哩,我们几个姊妹后来嫁的女婿虽然一个比一个厉害,比起老家伙来还是小巫见大巫。姜还是老的辣,在我们家再准确不过了。那次我妈领我回娘家就与那次的挨打事件有关。
事情还是三姐葵花引起的。我那个三姐,那个给我们家带来多少苦难的三姐啊。就是因为她,我妈挨了我爸多少棍棒,你们不知道,我们村的人也不大清楚,他们只知道我爸总打我妈。大白天他们看得着的,他们知道;晚上在家打架,村里人就不大知道了。晚上黑灯瞎火,没法往外跑,出门都是崖,往哪跑?最近的邻居也有半面坡的距离。我那个小妖精三姐葵花死得好,死得及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现在当然不这样想,现在还有些想念她。
事情是这样的。我爸乘另一面坡上的一户人不在家,偷着跑到人家的炭洞子背了三背篓石炭。噢,忘了告诉你们,我们这儿的山上有石炭,人们挖洞子里的炭做饭取暖,但都是一星一点的矿藏。有的人家能挖到,有的挖不到,每家只能挖自己家的承包山,还不能让村里乡里的干部知道,都是偷着干的。我爸好不容易赶上这么好的机会,哪能放过。但从他背回第一背篓石炭开始,就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一双亮晶晶、水灵灵的眼睛。这双眼睛不是别人,正是我的三姐葵花。那时,三姐葵花已经上学了,能在石头上用土坷垃写大小、多少、人民。三姐葵花愤怒地看着我爸背回一背篓大大小小的黑石头疙瘩,倒在火塘跟前又下山去了。她就跟在我爸后面,看着我爸下了我们这面坡,下到山谷里的小溪,趟过小溪,又爬上对面的山坡,钻进那家人的炭洞子。
一个老贼!
/* 53 */
我是山上一株菊
我是山上一株菊(3)
主人家追上门来,三姐就是这样骂我爸的。
后来我想,三姐骂我爸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觉悟高,勇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而是气愤我爸在背第三背篓石炭时,不该死劲地唤她也去。三姐拗撬不过父亲,虽然边走嘴里边嘀咕,发泄自己的不满,但还得听老家伙的。当他们一脸黑灰背回最后一背篓黑石头时,我正抱着一只小鸡玩耍。
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情景了。你们可以猜测,一个几岁的女娃,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鸡崽,样子一定可爱极了。这时候,三姐葵花冲了过来,一把抓过小鸡,呼啦一下,毛茸茸暖洋洋的小鸡崽被她摔下山崖。我说过,我们家住得很高,几乎就在一个山崖上。这一下,我爸撇下背篓,抓起靠在墙上的扁担抡过来。三姐啊呀一声倒下了。我爸听不见三姐尖利的哭喊,我妈却听得真切。我妈不知从哪里冲了过来,扑向我的父亲。你们知道,我妈因为罗圈腿个子很矮,只够得着我爸胳肢窝的位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