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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有梦相约-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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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我哥没理他,只顾高兴。堂哥不愿意了,他推了我一把,说,听没听见?
  我说,听见了。他望了一眼我哥,没推他。他不敢推他,他比我哥小,他打不过我哥。
  我哥显然明白居民户是啥意思。他说,啊呀,真的?
  我只知道这件事是我们家的大事,好事,但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事。
  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便有人对我说,哎哟,居民户的女子还打猪草呀!
  我连望都不望他们一眼,我觉得跟他们没啥好说的。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就要到一个城市吃商品粮了。不再为打猪草砍柴费劲了。我想象着,为自己的想象兴奋不已。
  春天到了,我迎着一片霞光行走。那是开放在学校后面山冈上的桃花。桃花和油桐花开满山冈,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几个同学大声嚷嚷着什么,我跟了上去,他们在议论水泥柱子的事。
  一个说,这么高的柱子能站稳吗,柱子咋能通电?
  另一个说,柱子是架电线用的,电线才过电,电线秆子不过电。
  那我们能照电灯了?
  当然,跟城里人一样能照电灯,有了电就能看电影,晚上写作业就不用煤油灯了。
  我抬了一下头,看见有人正望我。我知道,他们在说给我听。
  听说城里人不种地,不喂猪,吃米去粮店拿,吃肉到集市上割,吃多少割多少。
  哇,那多好呀!城里人咋那么享福!
  不知道,反正城里人跟咱们不一样,是吧?
  那个人推了我一下,差点把我推到渠里。我不知所措。因为我跟他们一样,没见过城市,没见过城里人吃饭割肉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城里人穿得好,上厕所不在猪圈上,也不用尿桶。可我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他们上次几个城里人到我们家的事,更不能说城里人穿得好。他们已经跟我有点距离了,踢毽子的时候,要是我来晚了,有人就说,人家城里人不跟咱们玩,走,咱们自己玩去。打猪草的时候,明明我先发现几蔸好猪草的,正要去扯,马上就有人跑来,边抢边说,城里人还跟我们抢啥子!
  我只好站在原地不动。那个时候,就想我爸咋还不回来,不是快平反了吗,还躲什么。放学的路上,远远地看见泉西二队的晒谷场上停着一辆卡车,人们正在给车上装桌椅板凳,柜子棉被。我站在路上看希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汽车。我们这里不通汽车,偶尔有拖拉机在路上突突突地跑。心想,桌椅板凳都搬走了,一定是搬家吧。他们会往哪搬,肯定是远地方,要不不会用汽车拉。村里人平时搬东西只用板车或肩挑,见得最多的是姑娘结婚时抬嫁妆,有的是兄弟几个分家或儿子大了跟父母分家,搬个床板,搬个柜子啥的。这种搬家的架势还是头一次经见。会不会是那一家也有人平反了,从农村搬到城市,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有楼房,有电灯,吃粮不在地里种,烧火不用稻草树枝,而用煤碳烧饭。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我不确定那是一家平反后往城里搬家的人,但又想就是那么回事。是的,他们和我们家一样,父亲蒙受了冤屈,托儿带崽从城里下放到农村,现在冤屈得到昭雪,错误得到平反,政策得到落实,工作得到恢复,大人孩子又可以回城了。
  我这么想象着,联想着。我希望那辆汽车停在我们家院子,四邻五舍的人都来看热闹,都在议论和帮忙,帮忙搬桌子搬凳子。还有那几块腊肉,什么东西都可以不拿,腊肉是要拿的。听说城里人不吃腊肉,城里人吃新鲜肉,吃多少买多少,只要想吃,每一顿都能吃到。天呀,我们家就要变成这样的人了,我爸不再修水库,我哥不需要砍柴,我不需要打猪草了。那我们一天到晚干什么呀,不是没事干了吗。一个人一天没事干多着急呀。不过城里人穿得好,同座位同学穿的那件毛衣多漂亮呀,一道红色一道黄色,就连我们老师都摸了几次。老师问她哪来的。女孩脖子一仰,大声说,我姨娘织的。后来她给我说,她姨娘在县城,县城的孩子都穿毛衣。坐在她身边,有意无意摸一下她的毛衣,软软的,暖暖的,跟水草一样。噢,真好,以后我就能穿这样的毛衣了,彩霞一样暖和的毛衣穿在身上多骄傲呀。我问女孩县城在什么地方。女孩说,好远,要走一天的路呢,不过——
  她停了一下。我着急了,怕她不说。便拽一下她的袖子。她往后退了退,甩开我的胳臂,用另一只手摸一下被我拽过的地方。她还是告诉了我。她说,不过,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县城,那得在晚上。
  我说,为啥在晚上?
  晚上有灯呀,县城的楼高,电灯一亮,远地方就能看见。
  我噢了一声。
  天还没黑,就往队里的晒谷场跑。站在院子的最高处,一动不动。我把眼睛望向四周,望向远方。我不知道县城在什么方向,只知道在远方。我所看到的是近处的麦地和远处的高山,再就是山顶与天空相连处的晚霞,红彤彤的霞光铺天盖地。比清晨山岗上的桃花和油桐花绚烂厚重。我看见晚霞一点点稀薄,一点点后退,直到橘红色变成淡白色,夜幕渐渐代替了霞光。我还站着,站得有点发冷,腿也站痛了。我哥来叫我,我不回去。他把我没办法,我妈拿了根棍子来了,我才放起趟子往回跑。跑回家,就往楼上爬。心想楼比晒谷场高多了,刚才咋没想到上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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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8)



  刚爬了两步,我妈就追上我了。她把我拽了下来,问我犯哪门子神经。
  我说,楼上能看见县城!
  我妈说,你说啥?
  楼上能看见县城!我重复道。
  她笑了。她说,噢,是吧?
  她放了我,倒水洗脚去了。趁她不备,真就爬上了楼。到了楼上,又犯难了。没有了望窗口。那页亮瓦太高,又镶嵌在泥瓦中间,上不去。猫着腰在楼上转了两圈,还是想到了办法。在柴草堆随便撇了一根棍子,把棍子伸进瓦片中间,一撬,瓦片就松动了。我把眼睛搭在松动的瓦片中间,使足了劲往外看,往远处看。什么也没看见,除开漆黑的夜晚,还是漆黑的夜晚。我看见了星星,星星点点的星星,月亮只是弯弯的一个括弧,跟眉毛差不多。几只萤火虫飞来飞去,慢慢悠悠,飘飘呼呼。我妈在叫我,我装作没听见。继续往远处看。忽然,啪的一声,一片瓦掉下来了,碎了。我妈的声音更大了,她在叫我。我吓得缩了缩脖子。我哥上来了,站在楼梯口说,这么黑,你在干啥呀。然后他哎呀了一声,他说,你咋把房上的瓦都揭了!
  我没开腔,心想他就是不这么说,我妈也要打我。
  我听见我哥给我妈说,房顶上的瓦掉了几片,肯定是她戳烂的,哼!
  我吓得不敢下楼。我妈却平静地说,下来吧,洗脚!
  我乖乖地洗脚,我妈没打我。我哥有点犯愣,站在楼梯边不动。我向他伸了伸舌头。他撇了撇嘴。
  过了几天,还在想县城的事,我就对我哥说,哥,你陪我上山。
  我哥说,天都快黑了,上哪门子山。
  我说,天黑了才要上山。
  神经病!
  我哥摔给我这么一句就跑了。他往水渠跑去,那儿有一帮家伙正在打水仗。我望一眼他的背影,转身走了。
  我朝学校方向走去,心想学校后面的山总高吧,那儿总能看见县城。同座位说,县城的楼高,灯光多,能看见灯光就能看见县城。沿着水渠往前走,水汩汩地流淌,鸽子往回飞,鸡也叽叽咕咕上架了。几只长尾巴鸟呼地从我胳臂边飞过,一下就飞到了玉泉边的古柏上。古柏的一个枝桠断了,夏天打雷的时候被雷劈的,枝桠一断,泉里的水就少了。听说古柏是玉泉的守护神,守护神遭了殃,泉水自然要难受的,泉水一难受,喷出的水就少了。
  天渐渐往黑里去。一个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随后是脚步声。我停住脚步,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往这边走来。我忽地一跳,跳到麦地里。我把脑袋搭在田坎上,眼瞅着那两个人。这是两个从来没见过的人。女人在前面哭着,哭得一点都不大方,不流畅,用手捂住嘴巴,生怕声音跑出来。可哭声还是跑了出来,虽然有点遮掩,有点压抑,有点断断续续,还是能感觉到哭声很悲伤,女人很难受……我苦命的爸呀,死得好冤枉,女儿不孝,只能晚上送你……
  男孩跟在后面,手里举着花圈,绿绿蓝蓝的花朵好看极了。因为花圈太大,晚风一吹,花圈往后倾斜。男孩用力往前倾着身子,老远看去,像一只弓着背的大虾。男孩走得磕磕绊绊,边走边说个不停。男孩一点都不像他妈,对他妈的痛哭一点都不在意,跟没听见一样。他说,妈,这么大的花咋不留给我。
  女人说,别瞎说,你外爷一辈子受苦,到头来连一个花圈都没有,呜呜……
  咱们这不是去送吗,咋没有?
  还得烧呀,不像别人,花圈一直插着,一两年还在。
  咱们也插着,不烧。
  不敢的,只能烧。就这,还是晚上来,要是让人看见就麻烦了。
  为啥?男孩问得很坚决。
  男孩停在路上不走了。他妈一转身,回过头来。男孩一摇晃,花圈朝一边倒去,女人伸手扶了一把,呜呜地又哭个不停。男孩说,要是烧,我就不给外爷,我给自己留着,好玩!
  女人说,花圈是给死人的,活人不能有花圈。
  男孩说,偏不,那你答应我不烧,给外爷插在坟头,明年还能看见,让外爷知道是孙孙送的。
  两人往前走去,哭声渐渐减弱。花圈在夜色中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后来,我听见了男孩的笑声。男孩说,妈妈答应了,噢,噢,妈妈答应了……
  从麦地爬上来,不敢往前走,磨蹭了半天,只好回家。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无意间看见了一座新坟,新坟前有一堆破碎的花圈纸屑。花朵和竹篾都散了,像是被撕扯过的。
  我说,新花圈咋烂了?
  说出后,又有点明白,这不是昨天晚上那个男孩举在头顶的花圈吗。他妈骗了他,他还在笑,真傻。
  同学说,前几天死了个地主,地主死了不准人哭,不准插花圈。
  几个同学咯咯地笑,一个说,谁让地主是坏人,坏人就要这样。
  你爷是地主,那你也是坏人。
  胡说,我咋是坏人?
  就是,就是。我们齐声喊叫,然后哈哈大笑。
  割麦子的时候,我妈不知忙啥去了。我和我哥参加了割麦队伍。好多人排成一排,你追我赶地往前割。我割了几镰刀就落后了,我哥割得飞快,他已经割第二行了,我还在第一行。有人夸我哥说,到底是男娃,干啥都利索,以后成居民户就不用割麦子了,多好的命呀,还能上中学,上大学,我们家娃子,哎——
  我哥马上接过话头,他说,要是我上了大学,就发明一个联合收割机,往咱们这田埂上一开,哗,只一下,麦子就变成白面了!
  一个人说,不会吧,麦子不用连枷打,不担到磨坊,不上磨,咋能变成白面,胡嚼!
  你才胡嚼,少见多怪,以后我上了大学,把联合收割机开回来,就知道谁在胡嚼了。
  我哥显然把自己当成了大人,敢跟大人顶嘴了。
  麦子收割以后,就得插秧。我最喜欢拔秧苗。我妈让我在家领弟弟,我不干。我偷着跑到秧田边,好多伙伴都在这儿。秧苗绿油油地长在田垄里,田垄与田垄之间是流淌的活水。水里不时有鲤鱼和泥鳅跳跃。这种好事自然逃不过我们手心。泥鳅肉比鲤鱼肉细滑,不需要刮鳞甲,不需要破肚子,掐片南瓜叶一卷,龙须草一扎,泥巴一糊,锅灶里一塞,一会工夫,香喷喷的泥鳅就熟透了。泥鳅只一根主刺,不像鲤鱼,刺又多又细,弄不好还卡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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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挂在树上的灵魂
  巴山在地图的什么地方(9)



  大人心里明白,我们拔秧苗,心却操在别处。不过,也有真干的。从家里跑到秧田边,扑通一下就跳进秧田。我不大穿鞋,所以免了脱鞋的烦琐。秧苗田的泥土很细很软,手里拔着嫩苗,泥浆从脚指缝冒出,一点一滴,一团一缕。滑滑的,绵软的——丝绸一样滑顺。这个比喻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穿上丝绸睡裙时想起的。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想起了童年,想起了与丝绸有关的故事。丝绸一样的泥土,丝绸一样的秧苗,丝绸一样的脚指缝,一种久远的纯粹的滑润。那次在人民大会堂,赤脚走在富丽华贵的地毯上,多多少少就有这种感觉,秧田的感觉,很光滑,很细微,很温暖。那个时候,童年在眼前一晃一晃,像天安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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