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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有梦相约-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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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花的名义
  秦陵石榴(3)



  看大门的人不让我进去,说有什么事可以电话预约,我请他告诉我泽疆的电话,看门人说,既然你不知道泽疆的电话,就不能进去。我说要是知道泽疆的电话就不会在大门口受你的窝囊气了。老头见我出言不逊,就给保卫科打电话,扬言要保卫科的人来制我。我不依不饶地与他对骂。正好一位长者从身边经过,看门人叫住他说,老苏,这个人找你!
  老人歪歪斜斜地摇晃几下,缓慢地问,谁呀,找我?
  我赶忙告诉他,我找泽疆,不找你!
  老人说,不找我?是呀,退休了,没人找了!
  看门人嗓门更大,不找他撒哪门子泼!
  我一溜烟跑开,跑走的时候回头往地上恨恨地吐了几口。
  从三原回来,两年间没出过远门。两年中,一直在思考。泽疆送我画的时候并不是后来想象的那么严肃庄重,而是从收拢的画中随意抽出的一张。他说,送你一幅画吧!
  接过画的我,感动得快要流泪了。二十岁了,没谁送给我礼物,上大学以前,都是福利院供养我,每天按时吃饭,每学年一套衣服,所有的东西都是配给制,没有多余的,也没有缺欠的时候。到了大学,福利院不管我了,管理我的责任就转嫁给了大学,大学毕业以后,我就是我了,没有谁能驾御我,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那幅画被我装裱以后,悬挂起来,开始是女生宿舍,后来就是单位给我分的九平方米的单身宿舍。花费几年时间寻找泽疆,到头来找到的却是一位退了休的泽疆,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寻找泽疆值不值的想法便逐渐浓郁。找还是不找,找到了怎么办?是的,我们并没有任何许诺,唯一的就是上车前的那句发自肺腑的呐喊——来找我呀!我等着你!
  我等着,是我等着,是我要他来找我,没说过我要找他呀。十年的寻寻觅觅,完全是我的个人行为,与任何人无关,与那个叫泽疆的画家无关。对了,画家泽疆,泽疆是画家,是花鸟画家,是国画画家,而不是什么水利专家,行政要员,不是老态龙钟的长者,只是一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学子。齐白石善画虾,徐悲鸿善画马,想必每个画家都有自己喜爱的绘画对象,一只翠鸟,一叶芭蕉。对了,泽疆画的是石榴。石榴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他会到哪个地方画石榴呢?秦始皇陵!对,秦始皇陵!我们曾有过一段关于秦始皇的对话。
  秦始皇是最优秀的男人!
  女人也关注权利?
  秦始皇的权利是一种博爱!
  残酷杀戮吗?
  没有严酷就没有太平!
  这段话是我们相跟着下山时说的。说了这几句以后,觉得气氛有点紧张,便主动停止了这个话题。当说到他的画时,反儿轻松多了。在一处台阶平缓的地方,我们放慢了脚步,四周是茂密的秦陵古柏,近处是成熟的秦陵石榴,山脚下就是我常常飞翔的八百里秦川。在我无数次的飞翔中,都会遇见气势磅礴的秦始皇出巡队伍,每一次,都放慢飞翔的速度,俯瞰器宇轩昂的秦始皇和色彩艳丽的仪仗队,有时在陕西境内,有时会飞过潼关,到达河南境内,最远的一次是在海边。高大威武的秦始皇被各种武器和美女相拥。我不明白武器和美女之间的关系,为什么英雄总喜欢武器和美女,是不是战争和美女总是相互依恋。奥德赛是,格萨尔王是,秦始皇是,项羽也是。我飞呀飞,飞得久了,就会随着出巡的队伍飞行,有时也会停下来,依着秦始皇的帐幕观望。后来就发现了一个秘密,卸了盔甲的嬴政远比铁甲铜盔的秦始皇亲和随意,甚至有几分可爱。这个时候的他有一双温和的眼睛,深遂明亮。泽疆的眼睛就是嬴政的眼睛?泽疆一旦出现就对他念念不忘,是不是长久以来对秦始皇的向往?
  我是在接过画以后念出他的名字的。我似乎说过,泽疆,我喜欢平原,你知道平原对我意味着什么吗?他摇了摇头。透过细微的光线,还是看见了眸子,石榴籽一样水灵的眼睛,泽疆的眼睛?秦始皇的眼睛?我说,我从小到大都在福利院生活,上大学以前没出过福利院,不知道福利院以外的世界,福利院的院墙比山都高,所以我的梦都是关于飞翔的,一飞就飞过高山到了平原,平原上的风顺畅高远,便于飞翔。
  他还是望着我,末了对我说,另外送你一幅吧?
  我说,谢谢,就刚才那幅就好。
  没过多久,天就黑了,没过多久,一辆向东一辆向西的汽车就载着我们各奔东西了。
  已经是第四次来这儿了。不必躲躲闪闪进剪票口。进了大门向东拐,在柏树和石碑间绕了几个弯,才走上石头甬道。完全是一种心理作用,努力地寻着第一次上山的道路,找寻二十岁时的印痕。短短的十年时间,秦陵也有了变化。变化最大的是陵园里增加了许多看不明白的石碑,每块石碑上都篆刻着与秦始皇有关的文字,但每一块都表达不大清楚。是不是一块石碑表达不清,才立了更多的石碑?全是些新碑,跟步行街上的指路牌差不多。
  尽量走在十年前走过的石板录上,尽量回忆十年前与泽疆一同下山时的情景,那样的火烧云,那样的如花夕阳,那样的温暖黄昏。这个时候,一个孩子向我走来,手里举着一幅画,没有装裱的一张宣纸。石榴,几只火一样的石榴。我愣了一下,抓过画稿,又愣了一下,确定的确是泽疆的画后,急忙问那孩子,画画的人在哪?
  告诉你可以,得付钱!孩子一脸稚气地说。
  我急了,掏出两块钱给他。孩子不慌不忙,站在原地没有走动的意思。
  我说,带我去呀?
  孩子说,你得买了这张画,我才领你见我爸。
  我问他多钱,孩子说,我爸说了,少了二十块不卖!
  赶紧又掏出二十元给他。孩子接过钱撒腿就跑,向着陵墓的制高点跑去。
  泽疆的两幅画就这样被我紧紧握住,一幅是刚刚买来的“秦陵石榴”,另一幅是被我装裱过的“秦陵石榴”。十年前的石榴和十年后的石榴在我手中重合。
  这个时候,我看见脚下的陵墓裂出一条缝隙,两只大鸟探出头来,在我身边盘旋几周,而后,越过茂密的苍松翠柏和火一样燃烧的石榴向远处飞去,飞过八百里秦川,飞过中原大地,飞向茫茫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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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花的名义
  填 火(1)



  我提着斧头,身上冒着虚汗,腿一绞一绞的,总是踩不住地面。我从山上往山下走,打算在姐姐家门前等他们。我已经给110报案了。我说我在村里等你们,你们快来抓我吧。
  现在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山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麦苗绿油油的,金黄金黄的油菜花和漂亮的桃花梨花全都看得真切,但这都跟我没关系。我把刘关昌给杀了,还把刘关昌他妈也杀了。我成了杀人犯。杀人犯已经跟花草树木没关系了,跟世上的一切都没关系了。只希望姐姐和姐夫给我说几句话,不管啥都行。以后肯定没机会听他们唠叨了。
  姐姐家住在半山腰,上山下山的人都走门前经过,走累了,口渴了都喜欢在院里坐一会。姐姐姐夫在时,提把凳子出来,泡一壶茶,喝着茶,说着话。姐姐姐夫不在时,就在院边的柴草堆上坐下,点上烟,自各儿吸。有人经过,甩给他们一支。每次刘关昌从部队回来,走到姐姐家院里都要坐一阵子,他一落屁股,大家都来了,老人来看侄子,年轻人来看小时候的伙伴,小孩子不看人,来看他们的糖果,刘关昌每次回来都要带好多好吃的,专门给小家伙准备的一样。小孩子就特别喜欢刘关昌叔叔,虽然两三年才回来一次,也是村里的大喜事。村里平时没啥娱乐活动,电视只能收看两个频道,接收的铁“锅”还是大的那种。一个是地区电视台的节目,一个是地区教育电视台。就这些,也已经不错了,比起前几年,日子好过多了。
  前几年我在河北挖矿,挖的是煤矿,开头几年没挣到几个钱,每年春节回来不说给父母买东西,就连小娥也没啥好给的,孩子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就想起刘关昌。我和关昌是老庚,同年同月生,又是自小玩到大的伙伴,人家命咋这么好。虽然地方远了点,在新疆当兵,但人家有钱呀,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的日子那才叫日子,人家那才叫生活。
  这几年还是没挣到几个钱,自从小娥把两个孩子带到矿上,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一家人开一个伙食,一家人住一间小房子,心里踏实了,钱却一个没存住,所有收入都喂了肚子。肚子是个无底洞,啥时候都填不满。在我三十岁的时光中,肚子好像就没撑饱过,啥时候都焉瘪着。大鱼大肉根本就没见识过,只知道矿老板们每天花天酒地,刘关昌一日三餐有腊肉,可从来没见过。我咋就这么冤,啥也没经见过,就成了杀人犯,简直冤枉透了。
  说啥都没经见过,也不准确,我还经见过死亡,当然不是杀刘关昌和他妈的事,而是小娥。小娥死得太轻巧了,太没特点了。她是喝水噎死的,一次从井下上来,不知道啥原因,抱着碗就喝,喝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反正一热水瓶的水干了。我从外面进屋,就发现她不对劲,一个劲地咳嗽,一个劲地打着饱嗝,不是吃饱饭的那种饱嗝,而是喝饱水的那种饱嗝。没几分钟,小娥就死了。矿上人背地里笑话过小娥。说小娥死得一点都不轰轰烈烈,不值得。都说李红军对她那么好,把她放在心尖上还嫌跌下来,现在悄没声息地死了,也没给李红军挣个千儿八百。如果死在井下,还算得上工伤死亡,不管私了还是公了,起码给家里挣回个三、四万。男矿工工伤死亡或发生矿难,价码已经涨到五、六万了,如果家里人多,矿工赡养的人多,还能得到七、八万的补偿。女工在井下一般不会死,可一旦死了,矿上也是有补偿的。小娥冤就冤在没有死在井下,也没死在井上的煤场上,而是死在家里。小点的孩子摘奶以后,小娥也下井了,在井下绞车,井下井上都有绞车,井上的位置自然好,又有自然空气,位置好得谁都想去,当然轮不上我们。小娥在井下绞车,还是我费了不少口舌,跑了不少路才得来的。小娥把绞车的工作干得很和气,从她绞车上上下的工友都喜欢跟她开玩笑,大家都说,还是人家李红军有福气,上班时挖黑煤疙瘩,下班回去吃白面馍馍,快看,快看,小娥的两个白馒头一跳一跳的。
  有人马上接过话岔,再馋也是人家李红军的,跟你个麻子有啥关系,眼气人家也把老婆弄来呀!
  跟麻子同村的一个工友笑道,弄来也成不了气候,身子干得跟杨树一样,胸脯平得跟煤车档板一样,看人家小娥,哪个地方都迎人!
  麻子说,小娥再好也是人家李红军的,嗨,李红军,当心点,小心你上晚班麻子占了你的热被窝。
  大家哄堂大笑,我也跟着大家笑。一两千人的矿,有几个把女人带来的。老婆孩子全在矿上的人更少,矿工都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两口子的住一间房,老婆孩子一家人也住一间房,单身矿工四个人住一间。一天早上小娥刚倒完尿盆回来,哭丧着脸说,以后你去倒尿盆,我不去!
  我迷迷糊糊地问咋哪。她说,还不是那些饿光棍,眼睛瞅还不行,还往我跟前奏,明明有茅厕不尿,站在墙根前就尿,边尿边对着我喊,好舒坦,好舒坦。
  我说,哪有啥,以前你没来时,我也这样。他们都是有老婆的人,一年只回一趟家,住上十天半月又回矿上,还没把老婆被窝暖热,又走了,一走就是一年。都是二三十岁如狼似虎的年龄,谁不想女人。
  小娥多懂事呀,一说就通,工友们再开玩笑,也不生气了。再看见矿工看黄色录像,看劣质美女图片也装作没看见,全当他们在打红桃四,打麻将,伸胳臂踢腿。
  矿上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上班时和工友开玩笑,下班有热饭,睡觉有小娥。我上班小娥看孩子,小娥上班我看孩子,我们两个都上班,院里的工友或他们的老婆帮我们看孩子。有时碰上两人都休班,一家人就坐上到城里去的公共汽车,吃碗热面皮,给孩子买件衣裳,买个小汽车。孩子高高兴兴,我和小娥也高兴得不得了,我们挤眉弄眼,一个碰一个的身子,一个摸一个的手。小娥一高兴,脸就红红的,跟早上的太阳一样,生着亮光,好看极了。我说,小媳妇,怪不得他们羡慕我哩,你知道你有多好看呀。
  小娥把嘴一噘,说,好看抵啥用,还不是受人家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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