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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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等级,有钱还能不卖给?”他硬着头皮进了宴乐园,在普通散座里选好自己的座位。他知道旧社会里有“店大欺客、客大欺店”的习惯,便争取主动,响亮地叫喊:“来人,来人呀!”“你先生吃么饭?”天津口音的堂倌把抹布握在手里,慢悠悠地走到跟前,瞅着来客的衣帽、装束,但没有动手擦桌子。客人忙开口说:“来个中碗肉丝炸酱面!”“吃么菜?”“有肉丝当菜就得咧呗,不要菜!”“先生,门口有猪肉杠,割上四两,自个回家吃!”这位市民还想争辩,抬头看时堂倌已经走远。在“高贵客人”们的哄笑声中,他面红耳赤的走了。
宴乐园过去布置的很排场,中厅挂满名人字画,条几上摆着很多珍品古玩。夏天,中院搭起高高天棚,白兰花、红石榴、橡皮树、柳叶桃等大盆花摆成行列,几十盆小盆的奇花异草列在东西两廊,爬山虎的油光翠绿枝叶蔓延在整个中厅,映的庭院都绿生生的,空气中透着清香,给人一种幽雅恬静的感觉。因此这里整天车马盈门,高朋满座,不用说进来吃饭,只要从门前经过一下,那些梅汤汽水香槟啤酒散发出来的浓郁气味,阵阵扑人的鼻子。日寇占领后,顾客一天天减少了,中厅几乎空起来。掌柜的几次递歇业,得不到批准。他便勾结了两个伙友,一个是李歪鼻李科长,另一个是前些天被杀的龟山,三人合股经营。龟山任经理,他们两个中国人当副理,饭庄照常营业,兼着倒腾粮食贩卖商品,日期长了,随着物价飞涨,吞吞吐吐投机倒把,赚了很多昧心钱,光是分到李歪鼻名下的就买了五六所城宅。龟山死后,李歪鼻升了经理。他预感到没有日本人作后台,难免被敲竹杠,听说伪省长和高大成司令要请多田首席顾问,他便招揽到这里来开会。他想:军政各界头面人物在这里聚会,门口摆上两列汽车,这就等于挂上一把上方宝剑,满可以镇唬镇唬那些乌嘴抹黑的家伙们。为了这个目的,宴乐园上下人等一齐动员,停止了两天营业,前庭后院扫的一干二净,桌椅板凳摆的整整齐齐。
晚七点,李歪鼻提前到了。他象个大总管,率领所有人员从前庭到后院,比手划脚地指点了半个钟头,直到他认为可讨主子欢心的程度为止。
八点钟,开会的人滚着疙瘩来了。前面是伪省府的厅处长,后跟的是靠近省城和铁路沿线的二三十名伪县长。新民会科长以上的职员们是第三批。伪治安军的营团主官是坐大轿车来的,他们从中厅甬道迈上石阶的时候,故意高抬皮鞋发出卡卡的响声,响声中充满了旁若无人的优越感,吓得那批青衣小帽的伪新民会的职员们,从已经登上石阶的地方又退让给这帮趾高气扬的“武士”。那伙土匪装束的伪保安团长和警备队长,认为有资格可附“骥尾”,便跨过新民会职员紧跟在伪治安军的屁股后面。顶属最后进来的一帮人形象复杂了。单从胡须上区别吧!有弯腰驼背老白了胡子的,有仁丹胡的,有日本胡的,还有男身女象把胡须拔光变成老公嘴的。这帮人就是财务、税务两个部门的科局长。他们是因职务上的关系来出席会议的。这支队伍被人唤作“三爷队”,因为他们是由于姑爷、舅爷和丈人爷的身份作官的。
东西两侧的休息室,原打算分别招待两位军政首脑的家属和随员,由于首席顾问提前到来,两家的随员临时合并在西休息室,田副官首先抢过电话机,连吹气带敲打。“我是高司令的临时公馆,我说。你们死净了没有,没有?那你快给我接贾老板……呵娄!你是贾老板,好,你给我跑步叫红宝去!……你是小红,……”他回头看了伪省长的随员们一眼,声音低了。“高司令吩咐:你们今晚一定来,人越多越不嫌多,小凤姐妹几个可得来,打扮漂亮点。老板?他敢找麻烦,告诉他一声就行。对!再等半个钟头就动身。进后门。能进,我告诉门岗,凡女的就让进来。”田副官克哧扣上电话机,把滑到脸上的长发抖上头去,想到红宝那两句体己话,自己微笑了。这时电话铃又响了,他又夺过来,听说是伪省长公馆来的,他递给伪省长那位老跟班的。后者拿起电话:“是姨……”想到为加个“姨”字,挨过很多的骂。急忙改口称太太。然后他问有什么事。电话里声音很尖:“别管什么事,我先问你,为什么电话老叫不通?”“这个,太太,刚才是高司令公馆用着呀!”“又是小田给窑子里打电话吧!你们缺德挂冒烟啦,我当太太的,还不如那群婊子!”“这话,是太太你说的,我可不敢说,呵!是,是是,是是是,对!你同少爷准备吧,顾问一开始讲话,就可以动身啦,对!进后门。
……”
东休息室的屋子很宽敞,耀眼的灯光下,一块发亮的漆布罩着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适合日本人口味的水果和各种凉菜,打开口的啤酒咝咝的冒气。多田顾问只手擎着酒杯:“我已说了很多,总之,为了完成‘大东亚的圣战’,为了确保省城的治安,也为了你们的融洽和睦,我想在干杯之前,能满意地听到你们的回答。”
伪省长同高大成蓦地从两侧同时站起来。身躯肥大的高司令瞪圆那只独眼想开口的时候,被他的对手捷足先登了。“首席顾问先生!”伪省长脸上投出谄媚的微笑。“我常说,只要有利于‘皇军’,有利于‘皇军’的事业,我个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至于鄙人跟高司令的关系,顾问如此关心,真叫人感激涕零,今后我们保证乳水交融,同舟风雨。……”
“我是你顾问胯下的一匹马!”高大成抢过话板,他怕伪省长把好听话都讲绝娄。“顾问的鞭头指向哪里,我就能跑到哪里。顾问要认为海里的月亮能捞,我高大成不脱衣服就跳下去。我管两个师,从连长到团长,都跟我拉竿起来的,谁的奶名叫啥我都知道。他们象儿子服从老子一样地服从我。我常说,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旁的冤家对头,要拆我的台,那是梦想。顾问只要看的起我,我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时候看我不中用,你写个纸条,我马上滚蛋,”他瞥见多田偷瞧手表,立刻剪短了话头:“至于和省长的问题,我按照首席顾问的吩咐办事,旁的没啥可说啦。”
高大成把自己比成马,多田也有这样的看法:他认为伪省长是匹滑头的识途老马,轻车路熟时,扬鞭即走,路途坎坷时,挥鞭也不动。不要说肝脑涂地,拔他根汗毛也得考虑考虑。高大成是匹野马,又踢又咬还容易把骑马人掼下来。但真遇到劲头儿上,狠抽他两鞭子,他肯拚死拚活的卖命。重要的问题决定在驭手的本领,象他这样神明的驭手呢,想到刚才他们所表示的,多田笑了,为自己的优异才华笑了。主子又是贵宾的这样一笑,下首作陪的两位文武官员,认为是千金难买的机会,连忙满脸陪笑的举起杯来。
麻狼子团长隔着门缝看到他父亲同顾问和高大成碰杯,知道调解关系的问题告一段落。进去报告;说开会人业已到齐。于是两位文武大员陪同多田进入中厅。中厅到会的人虽然就座,但他们不晓得多田顾问提前赶到,更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从休息室走出来,因而有的人信口开河,有的人喁喁私语。坐的也很不整齐。
伪省长走在前面,也看到这种景象,想提起大家注意,他说:“诸位同仁,首席顾问多田先生特来……”他的语音有点斯文和矜持,想在日本人跟前不大卑微,在大家面前不失他身份上的严肃。然而,这话在高大成听来非常不入耳,感到这种语音既叫人听不清,又不能算是军语,便前跨一步遮住伪省长的全身,伸直脖颈猛喊:
“统统站起,立正——”他这一声吼,意在表示日本顾问的尊严,表示有他们军人在场应该显示的隆重,也有意识地表示与省长的假斯文截然不同。他这大震人心的一声喊叫,产生了多种效果:站在会场核心的军官们,皮鞋克哧一响立正了,因他们是原地立正——按照立正是不动姿式,——以致有不少的军官屁股对着讲台;距离高司令近的这伙人是伪省府的高级职员,他们平常多半是书呆子,太阳底下站久了要灼伤脸皮,办公室打个茶杯都会吓的心跳,猛听高大成闷雷似的叫喊,丢神失魄地站起,碰倒前沿两三张方桌;税务人员中有一个日本胡起的过猛,手肘碰落邻居的瓜皮帽盔,帽盔滴溜溜滚转到高大成脚下,高大成怕顾问看到不礼貌,乘势一脚把它踢的无影无踪。日本胡有边是位戴金丝眼镜的,他怕被日本胡猛起时撞了脑袋,急忙闪身歪头,金丝镜勾挂住身旁老科长的花白胡须。即使这样乱七八糟,但在怕人的立正命令下,谁也不敢动,一律保持着肃静。静的能听见西休息室田副官口吹送话器的声音。
在这种情况下,听众们多么希望首席顾问发点慈悲叫大伙坐下呢。可是,多田没有满足他们的愿望。他认为:他是来训话的,被训的不能坐下听,特别是训话内容里还要传达日本最高领导方面的意图。听众只能立正受训。高大成也没体会到这些,他不断清理喉咙,等待多田什么时候允许坐下,再喊一嗓子。等了多时不见动静,他和伪省长四目对射之后,象大小二鬼给阎王把门似的侍立在多田的两侧。多田并不关心两位文武官员的表情和动作,甚至没考虑到他们的存在。舐了舐口须,他开始训话了。他的中国话很流利,流利到能熟练运用中国的古典传说,并富有东北方言的风味,若非不断在语尾中出现“沙沙”“咝咝”的声音,你听不出他是个日本人。
多田首先谈到东条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八号的演说。提起东条,多田表示:他个人只是一个地方政府的长官,而东条英机已是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想当年他们在陆军大学是同学,在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时,又是一起工作的要好朋友。他又含蓄又暗示地说了这么多,话板直转到当前的国际形势问题。
“……首相承认:在德苏战场上,譬如在斯大林格勒,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这不影响大局。轴心国家强大无比,我敢保证,历史会无言地证实我的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大日本皇军同希特勒总统的闪击部队在西伯利亚、在天山山脉会师。
“你们都有眼睛,看吧!东北兵站基地、华北粮站基地,这是不败之势。不要听信英美造谣,你们翻开近一个世纪的历史,看看这两个国家的行为,他们是老虎戴素珠——假充善人,实则把中国人民的鲜血当饮料。
“我们在中国树立的新政权大大的巩固了,蒋介石要走‘和平’道路,有他的饭吃;蒋帮在日本银行的私人存款,可以考虑发还。要想抵抗,那我们日本皇军伸出一个手指头,可以敲碎他的头颅。”他越说越激动,在激动时他反对任何纷扰,正因为这样,他怒目拒绝了李歪鼻亲自送来的咖啡茶。然而这终于使他作了个顿挫,他呼出一口长气,说到共产党:
“苏联、中共,不论他们把自己的主张宣传得多么好,我可以保证,对你们今天到会的人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们绝不能轻敌,要正视共产党工作的深入性和它的顽强性;对付他们不是伸一个而是伸十个手指头去抓他。为了这样作,你们知道,截至去年十月,单是在华北平原上,我们的碉堡新建了七千七百余座,遮断壕长达一万二千公里,相当中国六个万里长城,约合地球外围的四分之一。为什么花费这么大的劳动建筑这样巨大的工程呢?一句话,大日本皇军要用全力对付共产党。”提起共产党,他忽然想起前夜鸣枪拒捕和杀死龟山的事。觉得没家鬼引不进外祟来,说不定今天到会的人里就有危险分子,不禁胆怯地悸动了一下。他怕旁人看透他的心思,脸色立刻狰狞了:“现在居然有人勾结匪徒到城里制造骚乱,大日本皇军绝不能忽视,大家亦有责任协助检举。遗憾的是:不少的人抱着混事吃饭的态度,对紧张的圣战,充耳不闻;更可恼的是某些人思想上受了共产党的熏染,说不定龟山经理的事件,同内部的伪装分子有关系。我郑重宣布,大日本帝国,大日本皇军,对破坏‘东亚新秩序’的人,是不吝惜子弹的……”
伪省长原打算在春节请顾问来讲讲话,借以提高大家的情绪。他也准备顾问讲完之后,自己煽风助火地说几句。想不到顾问给大家来了一场威胁。这一瓢冷水,打消了他的原意,便怂恿高大成说几句。高大成是个表面粗野内心精细的人,自然不肯讨这份无趣。何况多田马上就要走,他只形式地又喊了一声“立正”,喊声比起初开会的时候,显着少气无力了。
多田走后,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