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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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加盘问;恍惚间觉得杨晓冬迷失了道路,又似乎听到小燕在医院门口喊叫她。
“不行!一定要闹个水落石出,不然的话,把人急也急死啦!”她一边想着,一边抬头看时钟快到下三点,急忙收拾了一下,想直赴西关看个究竟。这当儿,传达室来电话说有人找她。她估计是小燕送消息来了,三步当作两步,慌忙外出,快到大门口,和从门房出来的高自萍撞了个满怀。
“是你?”她出乎意外的。
“是我呀!”刚撂电话银环就出来,高自萍很兴奋。
“呵!……”
“怎么?”高自萍感到劲头不对,他神经质地反问说:“你有旁的事?”
“没什么,我想到西关去一趟。”
“我跟你作伴去好吗?”
银环不愿把首长过路的事让他知道,含糊着答应了一句。小高看出她心中有事,也不便直问,赖着脸跟着,双方在不同心情下,都懒得开口,默默无言地走出唐林街。
看看到了西城,银环沉不住气了,她说:“小高同志!有什么问题你就谈谈吧。”
高自萍听懂她的意思,认为是她背着他去谈什么党内的秘密问题,心里很不高兴,想抢白她几句,又怕引起麻烦。压住心头的火气,跟她走出西城门,到了护城河的青石桥(今天早晨与杨晓冬接头的地方)。银环停住了脚步,凭着栏杆凝望着那条罩着白雪的冰河。
“这里呆着多冷呀!”他试探着问她。
“冷是冷,还清静。”
“那边的饭馆,热气腾腾的,咱们去吃小馆好不好?”
“我一点不饿。”
“是不是嫌我那天晚上同你发态度。可你不该随便领人到我家去呀!”
“这不是对我的态度问题,是你对领导同志的态度问题。”
“你说的是那个姓杨的呀,他太估低人啦。我叔叔搞的那个关系,够多重要,偏叫我干什么送往迎来的小事。这个账太好算啦,捉住一个打铁的顶多少小炉匠。”
“杨同志的思想水平、领导能力都很强。我们应该好好跟他学习,服从他的领导。”
“他能力强我信,可是,对敌斗争是大事,不比三个铜板买个烧饼那么容易。”
银环听了他的话,更替过路的首长们担心。
小高见银环不吱声,就调皮地说:“五九、六九冻烂石头,你在这儿呆着为的挨冻吗?”
银环听他话中有刺,没作声。
“我可没这么大的火力,再站一会就冻僵啦!”
“你要怕冻,就先走吧!”
“我早看出你是要撵我,好!我不碍你的眼。”小高气汹汹地离开青石桥,朝西关街道走,他心里满指望银环把他呼唤回来,走了十多步回头一看,银环早已凭倚栏杆面朝正北了。他想:“我绕北面冰河回去,你在桥上,我在桥下,看你理我不理我。”于是他反转身步入冰河里面,估计她在桥上准能看到他,故意板着脸低头踏冰过河。不料刚刚走至河身,冰凌猛然作响,沿着他的脚下裂开一道大缝,忽幽忽幽的声音随着裂纹响到很远的地方。骤然听得音响,高自萍头发根子发乍,眼睛紧闭,本来想喊,因惊吓过度没喊叫出来。好容易盼得响声停了,他想原路回去,又怕被人讥笑,便硬着头皮,擦着小步,提心吊胆地踏着冰凌走过去。看看要迈上河坡了,他情不自禁地朝桥上回顾。桥上早已不见银环的影子,原来银环在他步入冰河的时候早独自走开了。小高看不见银环,心中更加气愤,漫不经心地迈上河坡,哪知河坡都是暗凌,上面仅被风吹罩了一层浮土,他脚下擦滑,身体失掉平衡,接连跌了几跤,勉强爬上河岸,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恼火,骂骂咧咧地返回城里去。
银环到了西关的中卡口,根本没见到杨晓冬他们的踪影,等了一会,心里感到烦乱,又转到北卡口。北卡口栅栏已经落锁了,伪警察仍在那里象墩门貂似的站着。她退回来,路过邢家茶馆,明知那里没有希望,总忍不住到里边去看看。邢大婶对她十分客气,一再给她端茶倒水,还张罗着给她做饭。银环没有心情吃饭,喝了一杯茶辞别着要走,邢大婶送出她来,再三叮嘱:“什么时候清闲喽,到我家住几天。”银环告别了邢大婶,从新返回车站。站台上下,除了穿着蓝布坎肩的装卸工人背运麻袋,四下冷清清的很少来往行人,她正在徘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头,发见是小燕。
两人点了点头,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意图,彼此都反映出失望的神色。两人并肩走了一会,银环说:“小燕!办事要一竿子扎到底,咱们作伴到西马庄去一趟好吗?”小燕说:“我离开家的时间不小了,说不定他们也许回家啦!”银环听着有理,两人又赶回西下洼。
小燕领银环到家,看见自家的房门开着,高兴地向屋里跑。撩开门帘,发现是周伯伯坐在矮凳上,一束一束地择理韭菜根。周伯伯对小燕的莽撞举动实在生气,刚要骂她瞎马撞槽,看到她身后跟着一位姑娘,从神色举止上看,是位有身份的人,便捺住了火性,只用抱怨的口吻说:“燕子呀!别学你哥哥,整天在外疯跑,眼看要过年了,什么事儿都得张罗张罗呀。”
要在往常,小燕会同意老人的意见。现在,这些话她听不入耳,当着银环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她扫了扫炕席,让银环先坐下。
北屋里苗太太看见小燕家来了女客人,也赶过来了。苗太太平常在男人跟前一般的不多说话,遇到年轻的姑娘媳妇,就变成饶舌的人了。她先问客人姓甚名谁,干什么职业。听小燕说她是杨晓冬的朋友,就编法儿跟银环开玩笑,并恶作剧地问银环什么时候搬到他们院里来住。银环越听越红脸,原想向她打问打问杨晓冬的情况,这一来倒不好开口啦。
周伯伯听着苗太太的话不入耳,拾掇起韭菜根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
“你杨叔叔不回来,可燕来也不照面,苗先生中午回来说证明书的事,他已同户籍科的朋友说好,只要从联保所里填一张登记表,贴好本人像片,用抽梁换柱的方法,不出三天,就办妥当啦。这是多么重大的事,偏偏迟延着,等着来了查户口的,看倒血霉。”
银环听了周伯伯的话,起身告辞出来,在大门口外,低声嘱咐小燕:几时杨晓冬回来立刻给她送信,关于取证明书的事,叫小燕转告杨晓冬,一定抓紧弄到手。
离开西下洼,银环踱到广场,想走又舍不得走,总愿意多等一会碰到他们回来,不知不觉地已经围绕广场转了一周。在一个地方站久了怕引起别人怀疑,向东一拐,漫步走进红关帝庙。庙里点着长明灯,住持僧人正在燃香长跪。一缕蓝烟掠着那尊赤面乌须的神像腾空升起,银环盯着匍匐在地虔诚稽首的和尚,觉着有些可笑。你的祷告顶用吗?你是未卜先知吗?你能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她捺不住自己望眼欲穿的心情,匆匆退出山门,放眼眺望,四处没有杨晓冬他们的踪影。寥寥的几个过路行人,贴着广场无声地走过;疲倦归来的乌鸦早已停止聒噪,闭住眼睛静憩在枯树枝头;没有暖意的冬日太阳,看看要落到城墙下面;大地上刮着阵阵的冷风。
银环没精打采地一步步下着石阶,想到杨晓冬他们还没回来,心里荡起不安的波浪。
一九三九年冬天,银环高小毕业后失学了。趁着寒假,去瞧姐姐,在那里认识了千里堤的区委书记。他们喜欢这位态度端庄、心地温和的女孩子。因为她是金环的胞妹,又有点文化程度,便给她一些油印的小册子读,还不断给她讲些抗日救国的道理。对解放区的人和事,她觉得都新鲜,遇到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干部,觉得可亲可爱。原打算下乡一两天就回去,不料这里的吸力太大,竟使她在姐姐家度过了整个的寒假。临了,这位家境贫寒、童年丧母、寡言寡笑的姑娘,竟向姐姐提出放弃读书参加抗日工作的要求。经过地方党委考虑,同意她参加工作,决定由公家拿钱供她回省城念书,这样她读中学了。上中学的两年,按照上级指示,不断带进些传单宣传品,也向外带些敌伪出版的书报杂志。一九四一年暑假,她又到根据地来学习,这次她认识了肖部长。他介绍她入党后,就让她转到护士学校读书,并告诉区委今后不要再叫她携带宣传品,也不要再同她发生横的工作关系,使她更加群众化合法化。直到她毕业派赴医院工作的时候,肖部长才决定她作高自萍叔侄的地下交通,直接传达外线对他们叔侄二人布置的工作任务。
她抱着如饥思食如渴思饮的心情,接受了党交给的任务。她以革命的阶级友爱和女同志特有的热情对待了高自萍;觉得他是这个环境里唯一志同道合的知己。起初,高自萍对待工作还努力,对她也还好。时间长了,高自萍常常显示自己地位高文化深,动不动摆出领导身份,有时对她简直是下命令。他不允许银环到他家里去,也不允许她和他的叔父发生直接关系。她只能被动地等待他的电话或是他直接到医院里来。他来时也很少谈论工作,多是邀她看戏看电影蹓公园吃小馆子。每当银环表示拒绝,他总是拿出辖制她的态度,说这是为了合法,为了工作,并举例说明为了搞地下工作,年轻男女完全可以装成夫妇。银环的斗争性不够强,对小高有几分惧怕,又照顾到同志的团结,因而虽然不断给他提些意见,对方总是振振有词地巧言争辩。她不敢也不愿同他决裂;可是满肚子不愉快。每次同高自萍看电影或是蹓公园之后,她感到的是空虚无聊,觉得这样的处境和工作,实在意味不大,觉得生活里似乎没有理想,没有愿望,没有鼓舞前进的力量。她十分怀念根据地,想回到根据地医院里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后来,她把内线情况和个人的意愿统统写信告诉肖部长。肖部长指示她在政治上好好帮助高自萍,并说在适当时机一定选派得力的领导干部。果然党把杨晓冬派进来了,银环第一次接触他,便鲜明地感到这位新来的领导同志,对革命忠诚,对同志热爱,对自己的得失毫不计较;有了这样的领导,感到有了依靠,仿佛她是一只小雏鸡,正怀着惶恐心情害怕鹞子和毒蛇的时候,杨晓冬象只保护她的老母鸡进入都市了。
银环每次接触过杨晓冬之后,思想上总是感到充实提高,精神也感到兴奋愉快,再没有以前那些寂寞空虚的感觉。她想:领导干部实在重要,有了好的领导,消极的变成积极,愚昧的变得聪明,怯懦的变成勇敢。人是能转变的,象高自萍这样聪明而又有才华的青年,如果能虚心接受杨晓冬同志的领导,他会转变好的,会给党和人民作出贡献的。可是杨同志刚刚开始工作,便亲自出马,真要是一去不回来,这就……想起原来的工作状况,想起下午高自萍在青石桥那股蛮劲,她的心里投入一个暗影,不敢想下去了。
风冷,天黑,银环无法等了,带着暗淡和失望的情绪,她回到医院宿舍。时间已过七点,宿舍黑洞洞的,小叶也不在。她扳开灯,发现床头上有一张小叶写的字条,言说接到外边来的电话,说银环的父亲偶得急症,她们替她值夜班,要她星夜赶回家去。
二
一刻钟后,银环出了南门。为了争取时间,她抄小道走。天阴着,呜儿呜儿的刮着西北风。她心急赶路,对准方向,乘着顺风,走一阵跑一阵,工夫不大,感到周身汗渍渍的。行至村边,她停住脚步,想听听动静,结果任何音响也听不到,一切音籁都被狂吼的西北风吞噬了。东北角一里远的地方,敌人盘据的营房顶上,露着时睁时闭象魔鬼眼睛似的电灯。挺出房顶的几个烟囱,不断气地喷吐黑烟,黑烟刚一冒出,即被狂风吹散,边冒边吹,似乎那里是个专门散布浑浊与黑暗的所在。
银环悄悄走进村庄,无论天色怎样暗淡,她能一眼瞧见自家那两间土坯房。土房门窗朝南,门口挂着挡风御寒的谷草帘。风吹帘响的声音,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只有窗户纸上映出的那一片红润润的灯光,才给人一种有生气的感觉。瞧见灯光,银环知道是那盏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灯。她猜想:“父亲一定是守着孤灯呻吟,也许他老人家还没吃饭,他多么盼望女儿回来呵!”
她急速地掀起门帘,三步当两步走。正想扑到老人身上,喊叫声爸爸。一种完全陌生的景象,使她惊呆了,她瞪圆两只黑黑的大眼,几乎疑惑自己走错了门,甚至想退出去。因为,炕上并没有卧病的爸爸。代替他盘膝坐在炕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衣服洁净、神态纯朴但又是农村走亲打扮的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