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吴祖光回忆录-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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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是不是我们这一代人受到的折磨还太少?遇到事情处理起来总显得脆弱和幼稚!你常说你们那一代人很年轻就挑起家庭生计的担子;很早就成熟起来。无疑这对人的一生有绝对的好处。可是我们毕竟生长在新的时代;我们该怎样让自己更坚强起来呢?如今科学大发展;物质条件一天天更好了;难道人和物质成反比;会一代不如一代吗?真是这样的话;岂不太可悲了吗?
我回答不了女儿的问题。
1987年4月21日
我生于1917年;是在北京长大的;岁月流逝;忽然就变成1997年;似乎是一下就到了八十岁。这当中自然有许多流落他乡、飘零异域的枝节;但是峰回路转、叶落归根;最终依然回到北京。
由于生命到了晚期;从前的小朋友;不知不觉变成了老朋友;如同昔年盛开的鲜花一棵;逐渐成了残花枯叶以致凋谢。一生中曾经长期相处的朋友一个个离开了;越来越加稀少、 寥落……这都是使人无可奈何的事情。于是就日甚一日地教我产生怀旧的心绪;尤其是一个月以前发生的一件事使我产生了更加无法排遣的异样情怀。
事情是非常触动心弦的。年轻朋友;老友徐盈和子冈的哲嗣徐城北、叶稚珊夫妇通知我:著名杭州楼外楼餐馆邀请十名左右的以写作为业的老人去杭州西湖一行;虽然近来事情多;繁忙得紧;但把我打动了;愿意去;即使再忙;也放下手里的事。然而太不凑巧;我由于检查身体;发现一年前查出的脑血栓又有出现;虽然并不严重;可是正要开始请医生到家里来为我静脉输液;只得放弃了这次西湖欢聚;而又知道这次同行者;我是年纪最长者;我不去;就把最长者让给了黄宗江老弟。想想也实在可怕;我这当了一辈子的小弟;怎么变成了最老的?
跟着父亲算我是江苏常州人;跟着母亲算我就是杭州人了;可是命运又把我形成北京人。这三个地区我都喜欢;但是在北京住的时间最长;常州去过几次;而杭州去的次数最少最短;一直就成为我最渴望再去的地方。何况今天又是〃山外青山楼外楼〃的邀请;我的感觉就是亲情的召唤。
我生活在一个多兄弟姐妹的家庭;父母之外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十一个孩子都由慈祥可爱的母亲周琴绮亲手带大;然而每个孩子都没有吃过母亲的奶。小时都请了奶妈;我是男孩里最大的;至今记得小弟妹们最多的时候家里竟请了四个奶妈;加上祖母一个从常州带来的小丫环;一个做粗活搞清洁卫生的女仆;一个烧菜做饭的大师傅;一个拉洋车的车夫;一个看门接待客人的夫役;在母亲的总管之下;永远和睦相处;秩序井然。每天晚饭之后、临睡之前;总是看见母亲和奶妈、女仆坐在一起谈心、说笑;一团和气。佣人们私下说起母亲都是:〃太太好;好脾气;待我们和亲人一样……〃
由于我家长年在北京生活;离南方的家乡就感觉分外遥远了;无论是常州或是杭州;都是使我常常思念的家乡。我的外祖父周栗斋先生;曾任湖北应县的县令和清末锐行新政的两江总督张之洞的幕僚;只在我大约五六岁的时候;曾来过北京我家住了很短的几天。虽然时间已过去非常遥远;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但至今还有隐约的记忆。母亲是他最小的女儿;我家杭州的亲戚;交往最多的是母亲的侄女周行素;由于丈夫早逝;曾长年寄住我家;她最大的喜爱就是看戏;常常带我去戏园子;我那时已经是十几岁的初中学生。我家曾迁居南京、武汉;抗战时期又迁重庆;她都住在我家。我陪她看的大都是京戏和各种地方戏;话剧有时也看。我逐渐长大之后变成一个真正的戏迷;发展到初中升入高中的一年每天下午逃课看戏是和表姐一起看戏的直接影响;直至以戏剧为终生不易的事业都是二表姐请我看戏的后果;这却是她不会知道的。
母系亲属中还有她的两个侄儿;我叫他做周二哥的周子春和周三哥的周子炎;常常来我家和我们一起玩;但时间没有二姐那么长;什么时候离开我家;后来下落何方;现在都不记得了。印象之中都是十分亲热;至今回忆;犹有温暖的亲情。
为什么把这几位表姐表兄写得这样清楚;只是为了在这样垂暮之年记下这一段永难忘怀的亲情。二表姐已在50年代故世;两位表兄则久已音书杳然。大约在几年之前我曾有一次到过杭州;我竟然忘记是谁邀请?还有谁人同去?但曾经雇了一乘小车独自巡走了一趟苏堤、白堤;目的是寻觅一下昔年母亲的足迹;重温一下往日的情怀。
近年来;惟一在杭州和我保持联系的母亲的亲人就是叫我做〃表舅〃的杭州中国美术学院著名教授、卓越的油画大师蔡亮和他的同等功力的夫人张自NE85A了。蔡亮前两年英年早逝;自NE85A仍在校执教;蔡亮给我画的油画像和自NE85A给凤霞画的戏装油画《临江驿——潇湘夜雨》至今挂在我们各自的书房墙壁上熠熠生光陪伴着我们。见到这两张油画像;便产生无限思念;写到这里;恰巧收到甥媳寄来的贺年片;我也祝贺她和两个孩子芄芄和萌萌在湖山明丽的杭州家里快乐、幸福。
时至今日一个多好的还乡机遇竟如此轻易失去真是教人惆怅、伤怀……所以给楼外楼写了一首小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旧梦在心头;
亲情友谊萦怀久;
吴郎八十负杭州。
1997年12月16日北京
收到〃五四〃和〃北京大学一百周年纪念〃征文的信件;我的感受十分复杂;有一些意外;又有一些亲切却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起。
首先;我不是北大的学生;但是和北大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从六岁起被送进〃幼稚园〃;然后进小学到高中一年级是在一所从幼稚园、小学一年至高中一年共为十年级的〃孔德学校〃完成的。这个初小三年、高小三年;加上初中三年、高中一年的学校名叫孔德;并非孔子之德;而是用的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的名字;而名为孔德;却从未学习过一丝一毫孔德的哲学;所以我至今也不理解为什么学校用这个名字。孔德学校念完十年之后;高中后两年的学业是在中法大学附属高中完成的。读罢中法高中;升入的应是中法大学的孔德学院;但孔德学院是一个理科学院;而我升入的是文科的服尔德学院;却由于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开始;举家南迁;从此中断了学业;那时我年纪十九岁。
孔德学校不是北京大学系统;但是在中国教育界最受尊敬的大师、校长蔡元培却也是孔德的校长。此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当时的中学都是男女分校;而惟独孔德学校是男女同校;就我国学校来说;应该是开风气之先了。
孔德学校的校址据我现在的记忆;最早是
吴祖光小时候与姐姐吴珊(右)
在北京东城的方巾巷。曾有几次搬迁:承候大院、北河沿、
东华门大街宗人府。记得北河沿校舍和当时的北京大学三院只有一墙之隔;印象最深的是大约在我念初中约十五岁左右的时候;一次下课之后到操场打球;为了抄几步近路;放着操场大门不走;我偏偏从一棵树爬上操场墙头;墙那边就是北大三院。我在墙头上行走;正好一个同学在地上和我说话;我只顾和他说话;一脚踩空;从墙头摔了下来;当时便晕死过去。同学们把我抬到教务处;教务长名叫李召贻;待我清醒过来;看见我的一个手指摔破在流血;手指上一块皮裂开;李先生开抽屉;拿了一把剪刀;要把破皮剪掉;我和身旁的一个同学都大叫起来;他才住手不剪;然后把我的伤口包扎好。我回了家;脸上全部红肿起来;从眼到嘴全肿平了;全家震动;把母亲和祖母吓坏了。到晚上父亲回家;见我摔成这样;倒是没有责骂;但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就这事写一篇作文。至今我居然还记得我的作文当中一句是:
〃只觉得耳边呼呼风响;然后便人事不知了……〃其实我耳边什么也没听见;那个〃呼呼风响〃;是看小说瞎编的;而且后面还写了:〃我死了之后;装在一个小棺材里抬出去埋了……〃
父亲不等看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母亲说:〃儿子摔成这样;你还笑!〃可是我却躲过了一次严厉的惩罚;脸上的青肿;差不多近半月才好;多次由母亲送我到医院治疗;每次治疗回家;母亲都要带我到馆子吃一顿好吃的;我倒情愿这样受伤了。
然而待到脸上的青肿好了之后;又生了一场大病;全身逐渐变黄。医生查出;是黄疸病;还是那墙上一跤引起的。给我看病的是一位私人开业的名医周环西先生;是父亲的朋友。记得诊所是绒线胡同;墙上一丈见方的大字;是周医生的大名。待到这一身的黄色退去;差不多用了半年的时间;应当说;这是一次死里逃生了。
半个多世纪的孔德学校至今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当时著名的文化人;学者、教授的子弟;很多都进这个学校。据我现在回忆;如李大钊、胡NCACA、钱稻孙;周树人(鲁迅)、作人、建人三兄弟;沈士远、尹默、兼士三兄弟;马裕葆、幼渔、马衡三兄弟;刘如山、刘竺山、齐寿山三兄弟;刘半农、钱玄同、李书华、陈独秀等等;在蔡元培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治学方针之下;孔德学校是他的一个试验场。我的父亲吴景洲把他的子女都送进了孔德学校。如果不是当时发生了对日本的战争;我们全家十一个兄弟姐妹都会是孔德的学生。而最后三个祖昌、吴要、吴楚便被拒于孔德之外了。
李大钊先生的女儿李星华和我的大姐吴珊是从孔德学校升入孔德学院(中法大学理科)的同班同学。由于大钊先生曾多次被北洋政府迫害出走;星华大姐曾长期住在我家;我们兄弟姐妹都把她看做亲大姐一样。胡NCACA的儿子名胡祖望和我是小学同班;没有多久离校;不知何往;我曾随大人去过他家;但也没有见到他;从此便中断联系。刘如山一家的子女和我及三妹吴皋都是最亲密的。齐琴是三妹同班和最好的朋友;齐瑛虽长我一班;却和我非常亲密。梅兰芳大师得以成大名;得大成就;与齐如山的交往有绝大的关系;以此进入文化界的高层;并打入国际;去美国就是与齐如山同行的。我自小进入京剧爱好者的行列;与齐瑛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和梅兰芳先生的最初相识就在齐家;那时我只是一个玩童。意料不到的是;过了约半个世纪;我成了为梅兰芳纪录大半生及五个代表剧作的导演。齐瑛在新中国成立前夕随父亲去了台湾。1980年初我收到齐琴送给我台湾出版的十大本约八千万言的《齐如山全集》;其中对中国戏剧作了全面的论述;最终的一章是〃北平专章〃;充满了一片相思及绵绵乡情。此书编辑和出版之前;如山先生和齐瑛父子相继逝世;可以想象二人对〃故都北京〃的依恋和对他名京剧为〃国剧〃的无限相思。
沈尹默先生至今被人们公认为当代最权威的书法家;是我最敬爱亲密的老师;每一次我去看望他;他都在伏案临池;而且必然给我写字。因此多年以来他留给我不少精彩绝伦的亲笔墨宝;但在〃文革〃之中损失很多;至今想起就无比愤怒。后来我知道在这场恶作剧时期;沈师住在上海难逃厄运;受尽欺凌;那些恶棍流氓的造反派们成天叫他写检查;但一经张贴便被人揭去收藏起来;可以想见老人临终之时受尽多少打击、多少污辱。沈公三兄弟都是饱学之士;他们的子女、侄辈都是我的同学好友;如沈令扬、令年、令昕、令昭、令融……几十年来都已失去联系了。
钱玄同先生的子女钱端信、端智、端礼;其中也有我的同班同学;还有陈大齐先生的孩子是我的同班;现在竟连名字也不记得了。
周家(鲁迅先生兄弟)三兄弟的公子周丰一、丰二、丰三;丰一以打乒乓球著名;以此成为校中的知名人物。
还有马家三兄弟;马叙伦、马裕葆、马衡家的子女;其中的大姐马珏最为出色。在孔德学校时一次有一批日本客人参观学校;看见一个少年男子从女厕所走出来;大为吃惊!查问之下;才知是一个女生。马珏一向男子装束;引起哄动。孔德毕业之后;她进入北京大学;由于天生丽质;被全校尊为〃花王〃;就是后来所谓〃校花〃;我至今记得京中报纸、画报经常登载她的照片和动态。约十年前我曾见到她;已经是龙钟的老妇;不堪回首了。马家子弟我的同班同学马谦至今同在北京;他曾毕业于黄埔军校;因此成为新中国的对立面;坐过九年监牢。他的父亲前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亦是我父之老友。马谦的堂兄弟马节、哥哥马太龙是金石家;现同在北京。他的堂兄弟;北大教授马幼渔先生之子马节和我妹妹吴皋是同班同学;现在德国。
不久以前;我居然收到小时音乐女老师陶虞孙先生的信;她年纪约近百岁了;依然健在;居然还打听到我的通讯处;令我十分感动。这使我回想起当年上音乐课时;有一次陶先生叫学生都站起来唱一首歌;唱到一半;她大声叫:〃吴祖光。〃我答应了。她问:〃你为什么站到最后边?〃我一时答不上来;其实我只是因为生来个子小;又是年纪最小的;所以一向都在最后。她叫我走到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