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我们 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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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突然不知怎么又浮现了那个荒诞的梦,也许是梦留下的模糊印象。唤,对了,昨天在飞船上,也曾有过同样的降落。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结束了。我对她态度很坚决,毫不犹豫,我做得很对。
我坐在地下铁道的车厢里,急急赶往一统号。典雅端庄的飞船停在装配台上,还没有点火。它凝然不动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闭目思考着公式:我又一次心算着飞船冲出地球时所需的初速。每一秒的最小数值的变化,都会引起一统号巨大重量的变化,由于爆炸,原料随之在消耗。反应式非常复杂,超越的大小、数量都必须计算在内。
当我正沉浸于严谨的数学世界中,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我旁边坐下,他轻轻碰了我一下,说了声“对不起”。
我微微睁开眼。开始时(由于一统号产生的联想)我似乎看见有个东西疾速地向远处飞去;那是个飞动着的脑袋,因为它支棱着两只粉红色的招风耳朵。然后又看见后脑勺自上而下的曲线和双曲线的驼背——像字母 S……
透过我代数世界的玻璃,我又感到了那根眼睫毛。我心中感到不快,我今天应该去……
“没关系,没关系,不必介意,”我对坐在旁边的人笑了笑,向他点头致意。他胸前的金属号牌上闪现着S…47ll几个宇(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第一次出现时,我就把他和 S联系起来了——那是无意识的视觉印象)。他炯炯的目光朝我投来一瞥,射出两根尖利的芒刺,飞快旋转着朝我钻进来,愈钻愈深,眼看就要钻到最深层,这时,他就会看到那些对我自己也还不敢……
突然,我恍然大悟,原来那根眼睫毛是护卫局人员。现在可以来个快刀断麻,不再拖延,马上就把事情全告诉他。
“我,是这么回事,昨天去了古宅……”我的声音好怪,又扁又平。我想咳嗽几下清清喉咙。
“这有什么关系,挺好嘛。从那儿的材料里可以得出很有意义的结论。’’“可是,您明白吗,我不是一个人去的,我是陪 I—330去的,所以……”
“I…330?我为您感到高兴。她是个很有才气的、很有意思的女性。崇拜她的人不少。”
……哦,对了,那次散步不是也有他吗,也许,他甚至登记的就是她?不,不能对他说,绝对不行——这是很明白的。
“您说得对,正是这样!确实如此!很对,”我微笑着,脸上笑容愈堆愈多,样子愈来愈蠢。我觉得脸上的微笑使我赤身裸体,丑态百出……
他那两根芒刺一直钻到我心底,然后又飞旋着退出来,回到他眼睛里。 S摸棱两可地笑了笑,向我点了点头,很快已经到了门口。
我用报纸挡着脸读报(我觉得大家都在看我),很快我就忘记了眼睫毛、芒刺和其他——报上的一则消息使我十分激动,其中有一小段这样写着:“根据可靠情报,我们又发现一个至今尚未查获的组织的线索,此组织的目的在于要从‘王国’的仁厚恩德的枷锁下获得解放。”
“解放”?真奇怪,人类犯罪的本能竟如此有生命力。我称它为“犯罪的本能”是有道理的:自由和犯罪紧密不可分地相联系着……就像飞船的飞行和它的速度。飞船速度等于零,那它就不能飞。人的自由等于零,那么他就不会去犯罪。这是很明白的。
要使人不去犯罪,惟一的办法,就是把人从自由中解放出来。我们刚刚得到解放(从宇宙范畴来说,几个世纪当然不过是“刚刚而已),竟又突然冒出这种可怜的白痴来……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立即——就在昨天,去护卫局。
今天16点以后非去不可……
16点10分我上了街。在街口马上就看见了 O。她见到我高兴得满脸粉红。“嗯,她的头脑是个简单的圆环。我正需要这样。
她会理解我,支持我的。”……不过,也不必:我不需要别人支持,我主意已经拿定。
音乐机器的铜管齐声吹奏着《进行曲》,就是那支每天重复的《进行曲》。在“每天的”、“重复的”、“明白如镜的”这些概念中蕴藏着多少难以言传的魅力啊!
O抓任了我的手。
“散步去吧,”她两只圆圆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我。这是两扇蓝色的通往内心的窗户。我可以畅行无阻地长驱直入,因为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是说,那里不相干的、不应有的东西一概没有。
“不,不去散步。我需要去……”我告诉她要去哪儿。她的模样使我大吃一惊:那粉红色的圆嘴变成了一道粉红的弯月,嘴角往下耷拉着,好像晚了什么酸倒牙的东西。我一下子就火了。
“你们这些女性号码,我看,都让偏见害得无可救药了。你们完全不会抽象思维。请原谅,但这简直就是麻木。”
“您要去找特务……呸,不说了!可是我刚才在植物馆给您采了一枝铃兰……”
“您为什么要说‘可是我’,为什么要用‘可是’这两个字呢?
真是女人气。”我愤愤地(我承认自己不对)夺过她的铃兰。“这就是您的铃兰?您闻闻,香吧,啊?您哪怕多少有一点儿逻辑头脑也好嘛。铃兰有香气,嗯,是这样。可是你不能就气味谈气味,不能就气味的‘概念’来说好或坏。您不能这样说吧,嗯,是不是?有铃兰的香气,也有天仙子草的臭气,两者都是气味。古代国家有过特务,我们国家也有……特务——我不怕说这两个字。但是事情很明白,那时候的特务是天仙子草,现在我们国家的特务是铃兰。的的确确是铃兰!”
她那粉红的月牙儿般的嘴唇索索发抖,像要笑。现在我才明白,这只是我当时的印象。可是当时我确实以为她要笑了。于是我的嗓门提得更高了:“对,是铃兰。这有什么可笑的,没有什么可笑的。”
一个个光球似的脑袋从我们身边过去,然后又回过头来看我们。O 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说:“您今天怎么有点……您是不是病了?”
梦……黄颜色……佛像……这时我马上明白了:我应该去卫生局。
“是的,我确实病了,”我说,心里非常高兴(这是完全无法解释的矛盾,其实我没有什么可高兴的)。“那您现在就该去看医生。您当然也明白,您必须是个健康人,向您解释其中的道理是可笑的。”
“亲爱的 O,您说的当然对,绝对正确!”
我没有去护卫局,因为没办法,我得去卫生局。在那里一直耽搁到17点。
而晚上,(其实这已经无所谓了,晚上那里已经关门下班),晚上O来我这里。窗帘没有放下。我们演算着一本古老的习题集的算术。这很能使脑子安静下来,达到净化的目的。O…90坐在那里在练习本里演算,向左歪着脑袋,舌头顶着左颊,正冥思苦想。她满脸孩子气,真让人着迷。这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好,什么都明明白白,简简单单……
她走了。剩我一个人。我深呼吸了两口气(临睡前深呼吸对健康极为有益)。突然,我意外地闻到一股香气,它使我想起某件极不愉快的事……很快我就找到了藏在被褥里的铃兰。顷刻之间,我感到五内翻腾,情绪奔涌。她这样做简直太有失检点,怎么能偷偷把铃兰放在这儿。是的,我没去护卫局。可是,我病了嘛,这不是我的过错。
《我们》作者:'俄' 尤金·扎米亚京
记事八
提要:不尽根。 R…13。三角形。
我第一次碰到√ˉ…1,那是很久以前的事,还在小学里。当时的情景我记得非常清楚,就像刻在脑子里一般:在一间明亮的球形大厅里,坐着几百个脑袋圆圆的小男孩,前面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普利亚帕①。普利亚帕是我们给它取的外号,因为它实在太旧了,机体都松了。每次值日生在它背上插上插头时,扩音机开始总是“普利亚一普利亚——咝……”地响一阵,然后才开始讲课。一天,普利亚帕讲授无理数。我记得,我流着泪用拳头捶着桌子哭喊着说:“我不要√ˉ…1!把我脑子里的√ˉ…1揪出去!”这个不尽根就像别人的、可怕的异物,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它使我痛苦之极,我弄不明白它,没法制服它——因为它是得不出ratio②的,是除不尽的。
现在又碰到了这个√ˉ…1。我翻阅了自己的记事手稿。我明白了,仅仅为了避开√ˉ…1我耍花招,欺骗自己,什么生病等等,都是一派胡言。如果事情发生在一星期以前,我会去那儿的,我知道,我会毫不犹豫地去。为什么现在……为什么?
今天又这样。正16点10分,我已经站在亮晶晶的玻璃墙前面了。头上护卫局那块牌子上的字母,在黄灿灿的太阳光下明光锃亮。透过玻璃墙往里瞧,只见里面远远地排着一列穿灰蓝色制服的长蛇阵。他们的脸部发出幽幽的蓝光,就像古代教堂里点着的长明灯。他们来这里都负有重大使命:他们来向大一统王国敬献忠心——献出自己心爱的人、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而我急着也要去他们那儿,和他们站在一起。然而我又做不到,两只脚牢牢地和下面的玻璃板面焊住了,我站在那里,傻呆呆地望着,一步也挪动不了……
“喂,数学家,想得出神啦?”
我吓了一哆嗦。我眼前是一对乌黑锃亮闪着笑意的眼睛和黑人般的厚嘴唇。这是诗人 R…13,我的老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是粉红色的 O。我生气地扭过头去。我想,要不是他们来碍事,我最终会把脑袋里的那个√ˉ…1连血带肉地揪出来——就进护卫局去。
“与其说想得出神,还不如说欣赏得出神,”我毫不客气。
“那当然,那当然!我最最亲爱的朋友,您还不如不当数学家,当个诗人呢!真的,和我们诗人到一起来吧,啊?怎么样,您要愿意,我三下两下就帮您办好,怎么样?”
R…13说话像放连珠炮,话从两片厚嘴唇里劈劈啪啪地往外喷,到处是唾沫星子,每逢说到送气的辅音字母,口水溅得活像喷泉。
“我是搞学问的,将来也这样,”我皱着眉头说,我不喜欢开“墙是一切有人性的东西的基础……”我议论了起来……
R噗哧喷出一串唾沫,O也笑得圆中透出粉红色来。我甩了下手:你们笑去吧,我无所谓,我顾不上这些。我需要往脑子里填点东西,把这可恶的√ˉ…1压下去。
“你们看怎么样,”我继续往下说,“咱们一起去我那儿坐坐,算几道算术题(我想起了昨天那宁静的时刻,也许今天也能这样)。”
O看了看 R,眼睛睁得圆圆地看了看我,意思很明白,脸颊上微微泛起一层温情脉脉的、令人心醉的粉红色,就像我们票子的颜色。
“可是今天我……今天我的票子登记的是去他那儿,”她朝R点了点脑袋,“可是他晚上有事……所以……”
R湿润的亮晶晶的嘴唇,憨厚地翕动着:“那有什么关系,我和她半小时就够了。 O,是这样吧?对您的算术题我可兴趣不大,还不如上我那儿去坐坐吧。”
我害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也许确切地说,我害怕和新的我呆在一起,他对我是陌生的,仿佛只是由于奇怪的巧合,也用了我的号码Д…503。于是我就去 R那里了。其实,他既缺乏科学的精密,也缺乏诗的音韵,他的逻辑是颠倒的、可笑的,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嘛。三年前,我和他同时都选了这个可爱的、粉红色的 O,不是没有好处的。这使我们之间的关系,比在学校时代,更密切。
后来,我们到了 R的房间。他那里的一切和我屋里都一模一样:守时戒律表、玻璃软椅和桌子、玻璃柜子和床。但是,当R一进屋,就挪动了一张圈椅,接着又一张——屋里的平面图形发生了移位,一切都离开了原来规定的模式,破坏了欧几里得几何公理。 R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要用泰勒管理法和数学来衡量,他总是个劣等生。
我们回想起了老普利亚帕。那时我们这帮男孩子常常在他的玻璃腿上,贴满了表示感谢的纸条(我们很爱普利亚帕)。还想起了法律课老师③。我们这位法律课老师嗓门特别大,扬声器里总送出一阵阵风来。我们这些孩子拔直了喉咙跟着他念课文。有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 R…13,在喇叭里塞了些揉皱的纸团(每次念课文时,从喇叭里就飞出纸团来)。R当然受了惩罚,他干得也太糟了。可是现在我们哈哈大笑。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当然我也在其中。
“要是它像古代人那样是个活人,那会怎么样?那就会……”
R说到这儿,两片厚嘴唇劈劈啪啪又送出一阵唾沫……
太阳透过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