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红楼 作者:闫红-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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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亮相,就是在这个背景下。
一次是在贾宝玉等顽童的纷争中,他想帮助一方,又怕得罪另一方,便装做出小恭,把贾宝玉的小厮喊出来,三言两语挑拨得那傻小子给他当枪使,眼看里面乱成一团,他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刚出完小恭嘛,看看日影子,说是时候了,便溜之大吉。
另一次,是在王熙凤整贾瑞那一段,他跟贾蓉前去讹诈贾瑞,这一节中,贾瑞固然丑态百出,先是威胁继而讹诈最后又使坏泼了贾瑞一身大粪的贾蔷也不是什么好鸟,其龌龊下流,与一般的市井痞子并无差别。
在宁国府跌爬滚打过来的贾蔷,心眼当然够使,贾府隆重地备办省亲事宜,他应时而动,跟王熙凤、贾琏兜揽采买戏子的差使,并以惯常的乖觉,假公济私,讨了这两个人的好。
采买戏子的差使里“大有藏掖”(贾琏语),也就是大家心知肚明有营私舞弊的机会,而且比起其他,这可又算一等美差,看那个管小尼姑的贾芹,就乘机干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按照贾蔷从前表现,他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一切出人意料,接下来贾蔷非但不曾闹出丑闻,摇身一变如专业管理者。省亲的繁华夜,元妃奖励戏子龄官,他先喜的接了,很有好领导的架势,然后又要龄官唱《游园》、《惊梦》,龄官却要唱《相约》、《相骂》,贾蔷也只好依她。这一段,作者淡淡描来,两个人不过是群众演员,但一切其实已经悄然改变。
和读者一样不知情的是宝玉,当他在某个欲雨的午后,隔花窥见那单薄少女拿簪子一笔一笔画出无数“蔷”字来——整部书里,这是最为热烈、纯粹、凄凉、绝望的爱情表达——虽不得要领,却跟着她肝肠寸断,想她内心该有怎样一个大心事,又该何等煎熬,只恨不能替了她。爱情的光芒将局内人与旁观者一起笼罩,又如潮水,将情节一步步紧推,推到整部书的灵魂地段。
接下来金钏跳井、琪官事发,宝玉自己被他爸爸痛打,政老爷的板子未能洗涤这个浪子的心灵,他从来就不后悔自己的离经叛道肆意追逐。对此,黛玉居然也很鼓励,还怕他改了,期期艾艾欲擒故纵地说:你从此都改了吧。宝玉心有灵犀,安慰她道:你放心,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值得的。
小时候看到这里总是不懂,说下大天来,勾引戏子调戏丫鬟也不是好事,长大成人,才叹黛玉是宝玉的真知己,他俩的爱情,是建立在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恋恋与叹惋上的,那些戏子丫鬟,在黛玉看来,或者如她多情埋葬的落红,她害怕宝玉告别他们共有的世界,变成一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正人君子。
但是,是不是除了正人君子就是花花公子?他俩都没有能力弄明白,宝玉的珍惜恋慕似乎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也许是被这不得要领搅得郁闷,也许只是单纯的日长烦腻,他突然想要听梨香院小旦龄官的《牡丹亭》,遂抬脚找上门来,虽是自说自话的不速之客,但贾府的贵公子,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然而当他赔笑在龄官身边坐下,龄官立即抬身躲避,又说嗓子哑了不肯唱,一个小戏子竟这般自尊而狷介,倒让宝玉讪讪地红了脸。
其实是恋爱中的女子的本能表现,她就是那画“蔷”的人,她的恋人是贾蔷。我们不知道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却愿意相信,必然真挚而缠绵,如同最清洁的水,洗去了那个出自污浊的男子的尘垢,使他最起码在这一刻,生出了纯粹的爱情。
再度出场的贾蔷,已无从前的八面玲珑,见到宝玉只是让座,自己径往龄官房里而来,全然不避嫌疑,不拿那女孩做私藏的玩物,他的世界,只剩一个她,全被她一喜一嗔一叹一怜所牵系。屋内是柔肠辗转,外面却看痴了一个宝玉,他方知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识得自己命定的只有一份爱情,这是宝黛爱情的一个里程碑,从这里经过之后,他便告别迷乱的混沌时代,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只与一个女子相约终生。
除此之外,他大概还震惊于爱情的能量,一个是身份低贱的戏子,一个是庸俗委琐的寄身者,当他们相遇,当他们相爱,肮脏的过往遁形而无迹,贾蔷从前的种种,似乎专为这一刻准备,是呈给那女孩的一份特殊礼物,使她可以知晓,他趟过那些污浊黑暗,就是为了与她相遇,为了在她面前突然光明纯净起来。
同大多数读者一样,我并不认为贾蔷的爱情能够天长地久,爱如烟花,只开一瞬,即使明日他薄情相弃,但被贾宝玉目击的一瞬,我相信,他的爱是真实的。
我喜欢这两个人物,他们都是聪明人,挣扎在迷乱红尘中的贾蔷,爱我所爱的一刻,便是立地成佛了;而龄官,她的多愁善感,她的热情执迷,她的自尊清高,她天赋的演艺才华,都更为我欣赏。可叹这样两个人,最终依然是曲终人散。
龄官的结果书中不曾说明,要以后文来推,藕官祭(上艹下的)官一节说道,藕官是小生,(上艹下的)官是小旦,藕官便认为她和(上艹下的)官是夫妻,不但戏中情投意合,就是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也是你恩我爱,后来(上艹下的)官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补了小旦蕊官之后,她爱后人,犹不忘前人。这里出现了前后小旦,那么最早出现的小旦龄官哪里去了,补蕊官当在遣散之前,说明遣散之前龄官就消失了。
当然,一个戏班子可能会有两个乃至更多小旦,但梨香院的戏班子应该不会有这么多,第一,蕊官是在(上艹下的)官死后补上的,若有两个小旦,就不必着急再补一个,另外,留下的八个女孩子分别是正旦、小旦、小生、大花面、小花面、老外、老旦七种,再加一个种类未言的文官,基本没有一个种类两个女孩子的现象,而且昆曲行当,粗分为“生旦净末丑”,细分为“二十个家门”,十二个女孩子一人担一种类,犹嫌不齐全,不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小旦。
所以,有两种可能,一是龄官死于(上艹下的)官之前,二是曹雪芹写到后来把她给忘了。我采前说,她身体单弱,眉眼像林妹妹,画蔷一节也差点被当成模仿林黛玉,较之公认为黛玉之副的晴雯,她更似林妹妹的影子,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当龄官芳魂早逝,独剩贾蔷在世间漂泊,想起那夜他们各自点的戏,贾蔷惟剩下“游园惊梦”的份,龄官也到底未能越过自己的身份,与心上人白头到老,虽然让人不无惆怅,也为他们庆幸,都说“死在前八十回里的人是幸运的”,要是沦落到后来,还不知道让高鹗等人怎么糟蹋呢。
(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游戏
始终不太喜欢司棋,当然是因为她的出场秀——弄特权不成愤而砸场子,尽管是柳家的势利在前,可那话也说得没错,她们是为头层主子服务的,不是供二层主子驱遣的。司棋原没有要那碗蛋羹的资格,遭到拒绝后,又恼羞成怒,大撒其泼,带了一帮小丫头冲进厨房,上演一场“打砸抢”的闹剧。
司棋没有自知之明,也不懂收敛与克己,林妹妹尚且不肯为一碗燕窝粥讨那起小人的嫌,边缘人物司棋偏要为一碗蛋羹输尽身段,其愚鲁刁蛮,惹是生非,让人想到,二十年后,怕不又是一个王善保家的?
司棋没有晴雯的风流灵巧,没有紫鹃的善解人意,也不似平儿善良与智慧并存,更不如鸳鸯刚烈慷慨,又跟了极度缺乏性格魅力的主子迎春,红楼群芳里,她是比较不醒目的一个。
落到琼瑶阿姨笔下,绝对只让她做群众演员,跟在才子佳人后面掉几滴眼泪念几声佛什么的,她老人家的法则是,寻常之辈决不允许有自我。可是,歌里唱了,野百合也有春天,卑微平庸如司棋,也有她自己的爱情。
她的情郎是表弟潘又安,风流戏文里的男主角总是“才比子建,貌比潘安”,潘而又安,可知风流行状,从后来查出来的他赠送司棋的同心如意双喜贴看,亦是个知情识趣之人,起码追女孩子很有一套。“投我以木瓜,报之于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司棋和潘又安的爱情,不如宝黛恋情含蓄蕴籍,却比他们更直接,更富有激情。
真爱无罪,何况男未婚女未嫁,用坠儿的话叫,“管谁筋疼”!说下大天来,私定终身的罪过总赶不上强迫年轻丫鬟给自己当小老婆,不能得逞还发狠说人家决计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但在荣国府里,前者是天大的耻辱,后者却能堂皇道出,也不完全因为前者是奴才所为后者是主子所为,如果宝黛私定终身,虽不像司棋那样得到严厉的处罚,也是惊天动地的大罪过。封建社会的道德,好像是专为老年人设计,夫为妻纲,父为子纲,为人父为人夫者,就有资格无耻,可以更为耐脏。
正因如此,当私自约会的司棋被鸳鸯发现,她预感到大祸临头,从树影里跑出来,双膝跪地,而那位潘而又安者,先是首如捣蒜,继而逃之夭夭,对照他的名字,便有一种讽刺。文中有几处可以看出,曹公很反感那种缠缠绵绵的鸳鸯蝴蝶派的,他为司棋的情郎取这么一个名字,倒像为讽刺这类风流种子特设的一笔。
司棋也恼恨潘又安不该私自逃跑,“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他自以为是男人,先就走了,可见是个没情意的”。从古到今,男人都比女人有更大的自由度,司棋和潘又安面对的不同局面,也可看出男女之间的这种不平等。
此事果真闹了出来,邢、王二位夫人面和心不和,俩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就有了天然的矛盾,王夫人请王善保家的协助搜检大观园,原有为避嫌疑堵邢夫人的嘴证明自己肃清风纪的决心有多大的意思,王善保家的却得意忘形上蹿下跳,引起站在王夫人这边的周瑞家的乃至凤姐的不满,搜检她外孙女司棋时便不肯放她一马,司棋与潘又安的恋情就此大白天下。
事到如今,司棋表现出了一个恋爱者的勇敢,只低头不语,“并无畏惧惭愧之意”,让见多识广目中无人的凤姐也觉可异。此刻,支撑着司棋的,应该是她问心无愧的爱情,这爱情与那个怯懦脆弱的人无关,是这女子自己心中放出的光芒,面对众人轻薄的笑声,她像个天使一样站在云端,用清洁的灵魂,安宁地面对。
面对爱情,女子总比男子更坚定勇敢,也更有光彩,《红楼梦》里自不必说,黛玉之于宝玉,龄官之于贾蔷,前者动辄以性命见,后者则相对含糊暧昧,宝玉是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迟疑思索之后,到了第三十回,才终于明白,一个人只能得一份眼泪,明了他要的这一份眼泪是黛玉的。
也难怪,男子的天地太广,选择余地更大,假如心灵是一座城池,对于男人,爱情不过偏安于这城池一隅,在女人,却是占据了全部。
这样的情形古亦有之,《诗经》里的《大车》,讲述了一个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上艹下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左口右享)(左口右享),毳衣如(上艹下炎),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她说不是我不思念你,但我怕你不敢爱,不是我不想跟你走,我是怕你不愿意与我私奔。
多少年前流传于河南北部的这首民歌,表达的困境与刘若英那首情歌如出一辙: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的爱你?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
即便有着这样的担心,她们还是勇敢地表达着自己的爱情,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明知要折断于男人的缄默之前,却不能不启唇、倾吐。诉说的那个瞬间,就够快乐的了,那也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激情。
太多的诗与歌,都像是女人自己的独角戏,她们的梦幻、辗转、哀婉、绝望,甚至灼烈如此:“拼将一生休,尽君一日欢”,而男子的爱情,再优美,不过是一个过客的惆怅,“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只恁寂寞恹恹的,系我一生心,负君千行泪”,总有太多的事情,先爱情一步,占据了他的日程本,让他们舍下那女子,奔赴而去。
从那些无名的女子,到杜丽娘、崔莺莺,一直到司棋,她们背景不同,才华相貌有高下之分,但站在爱情面前,她们是平等的,爱情如同奇异的珠宝,将最平庸的面目也照得熠熠生辉,或者说,爱情本来是女人心里的一粒沙,她们却用心灵的汁液培育出了一颗夺目的珍珠。
司棋被驱逐回家,八十回里没了她的消息,高鹗的续书加了个尾巴,说潘又安在外面发了财,又回来找她,还采用秋胡戏妻的伎俩,装成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