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眼影 作者:刘醒龙-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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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这时已感觉到师思身上哪根神经不对劲了。我说:“各位该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同师思到外面说几句话。”我将两块扣肉夹起来放进嘴里后,嘟嘟哝哝地说:“这样才有力气同师小姐吵架!”武汉有数不清的餐馆酒店,各处的大厨手艺不同,有些菜是不能轻易相信的。惟有两样是可以放心大胆地、第一口就结结实实地吞下去。第一样是豆瓣喜头鱼,第二样便是霉菜扣肉。武汉的霉菜扣肉九十八岁的太婆,不带牙托也能尝出味道来。站在包房外的走廊上,身体内有股清液滋润的感觉,舌底不断有津甜的滋味凉咝咝地渗出来。从脊柱上升至后脑,再过百会之顶绕到前额的睛明,一路尽是旱了百日的江汉平原有好雨落下的声音。昨天,我编了一篇替第三者鸣不平的文章,上面有段文字我很喜欢。它写了两个偷情者怎么样用舌尖顺着对方的脊柱,连吻带舔,沿着那条一经提示人人都能画出的抛物线,从腰眼一直到下巴。看二审的师思毫不客气地将这段可以惊艳的美文,用红墨水划去了。我问原因时,她回答说,这些知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美味佳肴给人的感官刺激同情爱确实有相通的地方。体会此刻的经验,想着师思的反应及那段被红线牢牢捆在脑子里的文字,我更加陶醉于武汉的霉菜扣肉。
包房里响了一下,走出来的是主编。他拿着手机,脸上的笑容谁见了都会觉得可疑。他没忘记抽空告诉我,师思让我别等了,想喝啤酒就回去坐下。
一会儿,走廊上除了两位身份可以发出同样疑问的招待小姐外,就只剩下我了。正在犹豫时,走廊进口处的包房里走出沙莎来,那样子是去洗手间。也就在这时,师思出现在身后。师思将沙莎看了五秒钟后,只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坚决地看着师思,她脸上的神情充分映照着身后沙莎向这边张望的样子。
吃完饭,女孩们开始唱歌。我是杂志社里在不计算头头的情况下,惟一的男性。在这样的场合,她们唱着每一首歌时,只能将眼光投向我。女人的千姿百态也只有在这时,才能让一个男人无所顾忌地享受。只有师思例外,她唱的是流行在她父母刚领结婚证的年代的样板戏。
如果大胆地设想一下,师思这样子就叫吃醋。如果沙莎在今天傍晚不能送给我一样真正的好消息,师思眼下这种表现,也能够抚慰我坑坑洼洼的心中盛满的清冷孤寂。
整个下午,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个不停。这是我们这儿的特点,每天一到北京时间十六点整以后,女孩们脸上的容光便像雷雨盛行的武汉夏天一样,阴晴无常。凡是阴沉时,接电话的女孩一概说晚上有采访任务。在她们笑得十分灿烂时,我听见那些不同形状的嘴唇,像琴键一样弹出一个个酒吧的名字。我留意地听着,最终也没出现神曲酒吧。那是我约沙莎的地方。
黄昏时,楼外下起了小雨。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爱过的三个女孩,这样的天气陪她们散步感觉最舒适。天气比较凉,身体在无意中会自动贴到一起。一顶小伞半遮半掩地,可以在大街上做自己激动后想做的。风中的湿润均匀地洒在皮肤上,触摸起来更加性感。她们离开我时,心中都痛苦过,但她们离开我的房子时异常坚决。三个女孩一个在汉口,一个在武昌,另一个在汉阳。到现在我们之间还偶尔做些联系。她们对我说过一句相同的话,她们都喜欢我,她们都不能接受我住的房子。
师思擦过我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投入到雨中。
我冲着她的后腰喊:“要爱护革命的本钱!”一辆中巴开过来,师思跳上车去。杂志社的女孩都有个规律,凡是赴约会,一律打的。但凡回家,便全部规规矩矩地挤公共汽车。看见师思往六渡桥方向走,我惆怅地问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在武汉彻底扎下根来,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我顺着中山大道往长江上游走,目光不时与站在一家家商店门前的动人女子碰在一起。在这座城市里,我最清楚的一点便是,别去招惹那些漂亮的女子,免得到头来自己生自己的气。男人必须有漂亮的资本才可以征服漂亮的女子。这条真理是武汉关的钟声,每天二十四小时里,不管人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会按时在心头敲打。
03
神曲酒吧在车站路靠江边那一端。它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难的耶稣眼皮底下,男男女女尽情享受城市生活时,有一种特别的感伤。我告诉沙莎在这儿碰头时,沙莎怔了一小会儿。我在电话这端已感到她在犹豫。我没有迁就她,又补上一句不见不散。沙莎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的外观一点也没变化。在一片旧式两层楼中,细雨黄昏愈发能烘托那锐利的房顶。进了门才会发现,做祷告的长木椅被一只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稣和圣母玛利亚像前的红色大蜡烛,已换成一些暧昧的灯光。我的脚步声惊动了酒吧的全体小姐。所有的酒吧说是从下午四点开始营业,实际上在九点钟以前几乎无人光顾。我知道自己来早了。这个时间是沙莎定的,我没办法。如果是师思,她会选择半夜十二点。同样是女孩,在不同部门工作时间一长,身上就无可避免地打上环境的烙印。
酒吧里没有第二个顾客,到处都是空位,这让我一时选不准坐在哪儿。最终我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我同走近来的酒吧小姐聊了几句,顺便夸了一下她的口红颜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过职业习惯的喜悦。她说自己正准备假如无人注意到,就换一种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对口红的时尚叫法。只有男人和老太太还在说口红。
这时,沙莎进来了。她走到稍稍靠边的一只酒桌旁,对我说:“又不是搞阴谋诡计,别坐得那么偏僻。”见她坐下来,我只好起身迁就。弄清了由我请客后,沙莎要吃西餐。挑来挑去,我们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将啤酒杯举了举说:“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将酒吧全包了。”沙莎环顾四周说:“我不喜欢这地方。它让我总想着宗教的虚伪。”我说:“你也别只相信档案柜里的那些档案。”沙莎说:“你是没有接触档案,真让你将一个个人的档案翻开了看,你就知道什么叫真实。”我说:“我的档案你也看了?”沙莎说:“这是我的工作。请你理解。就像你刚才同这儿的小姐调笑一样,这也是你的工作习惯。”我连忙低下头,一鼓作气地将面前能吃的东西全吃下去。然后扔下刀叉,开始注视着沙莎。女孩在外面最怕男人老盯着看她吃饭的样子。任何人,不管她多么美丽,多么有修养,有两样是掩盖不了的丑。其一是上厕所拉撒的样子,其二便是吃饭的样子。在这两点上,人和兽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装做没发现,匆匆往嘴里扒了一阵后,才抬头喘喘气,这时,她已顾不上同我说话了。
朦胧灯光下,几分拘谨的沙莎有种妩媚之态。一点不像平时给人加工资、给人调换工作时那样刻板。
沙莎好不容易将意大利空心粉吃完了,她抬起头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给我要一盒冰激凌!”我朝酒吧小姐弹了一下手指。
冰激凌上来后,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东西放到嘴里,翘翘的小指,红润的嘴唇,还有不时飘起来的媚眼,同刚才的吃相大不一样。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满意起来。女孩心中一得意,脸上各个位置的角儿,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样,轻轻地飞扬着想真的飞起来。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谈起天气来。她说早上出门时,爷爷就提醒她带上伞,下午肯定有雨落下来。她居然知道我对武汉四分之三的气候非常蔑视,真正让我尊敬的只有秋天。武汉的春天雨多得简直可以让街上的电线杆长出绿毛来。到了夏天,鞋底薄了些都不敢出门,不然那感觉就像故事中说的让熊在烧红的铁板上隔一阵走一遭,再剥下熊掌来吃。那年冬天,哈尔滨的一位同行来武汉,呆了三天,手脚就生出冻疮来。他向我亮出那几处发黑的地方,说回去后无论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给我来电话,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齐齐哈尔而不是武汉。那女人认为江南武汉的冬天绝对冻不坏关东汉子。我在电话里请那女人必须从丈夫那里汲取深刻教训,充分尊重武汉的冬天,否则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声告诉我,丈夫在齐齐哈尔有点小情况,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后,他们两口子都邀请我去他们那儿看雾凇。沙莎劝我不要同武汉的天气过不去,夏天该说热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热;冬天该说冷的时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说冷。春天大家身上肯定都是黏糊糊的,我就别做出爽的样子。
沙莎由浅及深地说:“知道为什么师思后来,反而先用她吗?因为有领导在会上说,你不喜欢这个城市。”我确实听见了一声雷的炸响。我喊着冤说:“这是个人性格呀!”沙莎说:“一个人心胸不开阔,连生活着的地方都不喜欢,又怎么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我生气地说:“如果谁能给我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并配上空调,我若不喜欢武汉,那就不是父母养的。”沙莎及时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脱,她的眼睛像一只陷阱,我的视力只有零点四的左眼像只狼,零点六的右眼像只虎,这时候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开口说:“有个好消息,局里要分房子了!”突然间,我心里紧张起来。我说:“政策出来没有?”沙莎说:“草案已到了局长手上。估计不会有太多的修改。不过,我们能够上边的条款只有一个。”我说:“能够上边就不错。别像前两次,我们只有在黄鹤楼上看帆船的份。”沙莎轻轻一笑说:“你是不是没听懂我的话?”我愣了一下,又借故上了一趟厕所。神曲酒吧的厕所是在院子里。我在细雨中站了一阵,还是想不出沙莎的话中有什么玄机。这类的话,在武汉城区里,七百万人每人每天至少要随口说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只好说:“对不起,得不耻下问了。”沙莎不满地叹口气说:“难怪有人说你编的文章只会哄那些还没见过世面的在校生。告诉你吧,我是说我们的条件加在一起,才够资格参加分房。”我明白让我落入陷阱的诱饵是什么了。去年师思就编了一篇为了分房,一对男女突击结婚,房子到手后,又上法庭离婚的稿子。当时我还在杂志社的女孩中问有没有谁愿意为了房子同我结婚。她们异口同声地问我的别墅在哪儿。
我沉默一阵后才说:“这只能算半个好消息!”沙莎不说这个了。她提议每人来点威士忌。威士忌上来后,沙莎没加苏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着酒杯看了一阵,突然间一闭眼睛,将满满一杯酒一口喝尽了。慢慢地,身上开始发烧,血液冲到指尖时,指尖一下下地如同街上的修车匠,在给刚补过的自行车轮胎试着打气般肿胀起来。
我说:“怎么说,也是一个知识分子,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是无产者。”沙莎盯着教堂苍穹般房顶上的彩绘,冷静地说:“我是想了三天三夜才下决心约你的。在局里,未婚男女能凑成一对,达到在本局工龄十年的人只有四个人。除了我以外,别的都是男人。老实说,你们三个中,你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你坐在这儿。”我望着沙莎不知道怎么回应。
沙莎说:“实际上,我曾经偷偷喜欢过你一阵。后来发现你的职业旁边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问题,便按了下来。有了这个念头后,我反复思考过,任何爱情最终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点一滴的实际紧紧捆绑在一起。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实质。与其说是经由浪漫的乌托邦,还不如一开始就实打实地想着过日子。这样反倒比那些只知谈情说爱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谈过恋爱,你也谈过恋爱,只是我俩没有直接谈过。不过,只要我们合得来,就不用担心。而且,你从乡下来城里,要站住脚,首先得有根呀!”好多人总是这么说。看似同情,实则是瞧不起。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汉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还在黄陂。有一回亲戚来找她,还提来一只老母鸡。她将老母鸡收下后藏在废纸篓里,被捆着的老母鸡在废纸篓里下了一只蛋。我听到这事时,曾当着师思的面捧腹大笑起来。师思认为我的样子是抄袭了母鸡下蛋时的模样。想起这个故事,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些。
我说:“怎么说我也是本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