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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城市眼影 作者:刘醒龙-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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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醒龙  

01章…11章

01



  “武汉人胆子大,敢在北京人面前讲普通话。”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武汉进行采访时,一位开奥迪车的老师傅说的。

  从湖北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杂志社做编辑,已经四个年头了。就像克林顿盼着萨达姆被谁搞下台一样,五年当中,除了那些一大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拎起来的日子,我总是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在想,今天上班后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或者干脆就是什么好事来骚扰一下自己。很多时候,我总在情不自禁地用整个杂志社公认智商最高的头脑复述着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天上一只鸟飞过武汉时,为什么要野蛮地拉下一泡鸟粪,并且刚好落在门卫老赵的独生女小赵的脖子里。不仅在起床前我这么想,在杂志社的女孩女人,一边议论着手头的稿件,一边切磋使用化妆品的要领时,我也不时提起这个话题作为老生常谈。我的校友师思在正式场合中给我作了统计,她认为我对这个问题的关心,已经是两点一三倍于小赵的父亲老赵了。每一次,我总是满怀歉意地对她发誓,决不再在如此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谈论这类粗鄙的问题了。真的,在她们充满神往地齐心协力赞颂某个品牌的口红时,将鸟粪与其相提并论,实在是太不文明,也是对这个时代流行美学的不学无术。好在师思她们挺大度,她们一致认为,因为我是男人,因为伊拉克对美国的巡航导弹、隐形飞机毫无办法,所以她们应该原谅我。对于女孩们这类穷开心的嬉闹,我是不用去为之感动的。不过,我会偶尔装模作样地对她们说一声:“主啊,感谢你的仁慈和宽恕!”每当说了这话后,我就会与师思对视一下,我喜欢看她那眸子中闪烁的那些被感动出来的近乎泪光的东西。师思对我的理解,是在有一次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她时,我对她说,这上班的日子过得没油没盐的,清汤寡水,有点味道的东西,都被别人享受了。女孩在办公室里单独同一个不是很差的男人相处时,总是会温柔片刻的。所以师思对我说,这两年我也帮你抱不平,怎么凡是好事都与你不沾边,提干没你、评职称没你、到新马泰采访没有你,只让你去一下海南岛,甚至连看二审稿的权力也没弄到手。别说你是一个男人,就连做女的,我也觉得自己干了三年,该有好处轮到我了。师思说到新马泰和海南岛时,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去年,有关单位组织人员去新马泰,说是采访,其实不过是报纸电视里经常点名批评禁止的那回事。杂志社的主编自己已经去过。他们对我说的话让我无法分辩,他们说不让我去的原因是爱护我。去的人我们都叫她王婶。王婶走了一遭,回来时挺大方地给男同事们带回一些生猛药。当然是备有发票想报销。哪知主编不肯收她的礼品,不无愠怒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这话在杂志社里一直流传到昨天。昨天,师思在办公室里不知接了谁的电话,其间她冲着对方说了句这话。惹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趴在写字台上笑。师思放下电话后也笑。在杂志社里,谁都有过一不小心将这话说漏嘴的时候。这话的暧昧意味,像暗号一样深深地镂刻在大家心里。王婶没有参与这故事后面的故事,她被鞯街鞴芫肿鲂φ母贝τち恕k淙晃奕怂倒运硎靖行坏幕埃蠹倚睦锘故怯心侵侄酝跎舾约捍闯渎园凳镜目炖指械铰獾囊馑肌t谖浜旱母呗ゴ笙谩⒊そ侄滔锢铮蠹乙幌蚋裢庵с终庖焕嗟囊逦窭投d且淮危彝λ荚诎旃依锼盗诵矶嘤泄卦又旧缒诓咳耸康幕祷啊k档帽舜硕己芡纯欤罄次蚁竦缡有挛胖械母鞴斓既艘谎稚煜蚴λ迹敌恍凰曳⒊龅哪藕啊jλ冀∈值莞宋摇n医幼∈保蛑辈桓矣昧ξ眨鞘痔馈⑻栈笕肆恕n腋芯醯阶约荷砩嫌兄职司旁录涑隽税旃舐ィ谑だ纸直叩男√下蛄艘恢谎└猓笤谑稚鲜钡哪侵肿涛丁2恢皇枪撬瑁湍切┮淹牙肓送菲ぃ姑焕吹眉暗舻降厣系耐贩⑺浚捕几械搅舜游从泄氖媸省l煸饺日庵指芯蹙驮?br》 





02




  我从未被人这么折磨过。只要电话铃一响,师思就说:“蓝方,沙莎找你。”她说话时连头都不抬,两只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桌面上摊开的那本与我们编的杂志属于同一类型,但比我们强大而且总想吃掉我们市场份额的杂志。在杂志社内部,这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对手被称作“猫头鹰”。

  由于师思的炒作,全杂志社都知道我终于遇上好消息了。

  我确实太需要有好消息了。为此,我一反常态,不停地看手表,并希望沙莎真的打电话给我。中午下班时,杂志社的女孩总是要提前到卫生间去,将自己脸上的五官重新修整一下。我趁办公室里无人,赶紧给沙莎办公室打电话。拨了三次都没有人接听。后来我才明白自己又钻进了牛角尖。这个时候哪个女孩还能容忍办公室里的刻板继续留在自己的脸上,就是男人也会屙泡尿照照自己。女孩们回来后,一个个光鲜照人。

  我拿上那本“猫头鹰”,翻出封二的广告美人,声称她们一定是这广告美人的翻版。我的这话招来强烈的抗议。她们说自己哪怕是去学那些卡通人,也不会对“猫头鹰”上炒作的任何东西产生兴趣。我马上指出,一个月前,她们中的三个,就当着我的面,做“判断男人是否真爱自己的十个方法”的测试题。这个把戏就是由“猫头鹰”刊登出来的。由此,我很郑重地告诉主编,我们的杂志之所以在与“猫头鹰”的较量中,每一次总表现得像个老鼠,根本原因就是内部存在着汉奸。相同的测试题在我分配到杂志社的那一年,我们的杂志上就登载过。校样还是我看的。其中一条与“猫头鹰”津津乐道的一模一样,都是说如果在做爱时,男人还不时撩开女人的头发,看着女人的眼睛,就能断定男人对女人是爱,否则就只是性。在我进一步指出这一点时,女孩全都转过身去,背对着我和主编,自己笑自己的。

  主编将我桌上的那本“猫头鹰”抓起来,扔到师思的脚下。他说:“我知道你们都看了。我也看了。但我用的是批判的眼光。告诉你们,我有信心让他们明年乖乖地交出五万个份额给我们!”女孩全都哇地叫起来。师思说:“头儿,你这么有把握,今天中午就别让我们吃工作餐!”主编的心情确实很好,一点也没有受外面肃杀的秋风影响,虽然说不上是春风得意,但离那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他爽快地答应下来,还将签单权交给了我后,又声明这种权利只是一次性的。他同时又限定只能在圣诞和丹朱两家酒店消费。

  主编有事,只能陪我们喝三杯酒。我们赶紧下楼,电梯像公共汽车一样,一站一站地停靠。从十楼到二楼一层也没落下过。在九楼时,我看见沙莎站在电梯门处。在六楼时,电梯门外站着的是局长。可惜没人上得来。主编对局长连说了三声对不起。局长挺高兴地说,这么多漂亮女孩站在电梯里,看一眼不为少,看两眼不为多。

  师思嚷着要去圣诞酒店,她在头里走。大家都紧紧跟着。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圣诞酒店只是空有一个洋名,我们这些人哪怕撑死了吃,一千元钱也能搞定。好不容易让主编放一回血,真放出来的却是一泡水。进了圣诞酒店,路过一个小包间时,师思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曾请师思在这个小包间里,吃过一顿晚饭。当时,有个卖花的小女孩进来,几乎是耍着赖要我送一支玫瑰给师思。我只好花十元钱买了一支。师思接过去时,笑一笑便放在一边,临走时我们都忘了这支孤单躺在沙发上的花朵。师思回头看我的这一眼,让我感到她是在说那一年前就该说出的谢谢。

  坐下后,主编看看手表,将陪我们喝三杯酒的指标减到两杯半。

  师思又看了我一眼,这才转向主编说:“局长给我们下任务了,让去采访下岗职工。”主编说:“这圣诞酒店就是下岗职工开的。”我说:“局长的意思恐怕是指那些下岗后遇到困难的职工。”主编有点不高兴了,他说:“昨天局里开会,还说各部门的工作都要以积极向上的格调作为主旋律。”师思说:“描写困难和艰难,也可以是积极向上的!”主编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别人的呼机响,他也要将自己腰上的那东西掏出来看一眼才放心。他告诉我们,“猫头鹰”之所以在同类刊物中老压我们一头,那就是他们决不往国家大事上靠。国家大事有各级的党报党刊去关心,我们这类刊物只需关注那些上了床、熄了灯,还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在想念的问题。

  这样的问题本来就不是吃饭之前讨论的。它可能导致两种后果。一种是弄得大家全无胃口,一种是大家像末日来临一样每个人都拼命地吃,然后急忙打包。好比前不久台北路上的一家公司倒闭,它的员工一个个全都斯文扫地,连用了三年的痰盂,都掖着裹着往家里拿。这事是沙莎给我讲的。她姐姐就在那家公司做文秘,平素见了客户,那语音比唱汉戏的名旦陈伯华在台上说的话还好听。公司倒闭时,她虽然只矜持了十几分钟,最后只来得及抢得五又三分之一瓶墨水,其代价是一只红色的卡丹奴皮包,连同皮包内的口红、话梅等,都被碳素墨水精制了一回。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主编立即正色地问我,是不是对杂志社的工作有了高见。我马上说明自己的笑与眼前的一切无关。大家听了我的解释后,除开师思不笑,别人都开心了十几秒。主编由此感叹起来,认为天下女人都一样,像他老婆,可以在菜场为了五分钱的菜价,同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转眼间就会上武汉广场,眼睛眨也不眨,甩出一千几百元钱,欢天喜地地抱回一件衣服。

  师思立即反驳说:“只有领导干部家里的女人才是这样。同菜贩子侃价,越是血肉横飞,越能显出清正廉洁、艰苦朴素。武广的东西那么贵,不敢侃价是怕太招人显眼,被反贪局的便衣逮住了线索。”武汉的人习惯将一些有名气的商家的称呼缩减。武汉商场、武汉广场、亚洲大酒店,在人们的嘴里一溜变成了武商、武广和亚酒。就连位于花桥的汉口商业大楼,也被精减为汉大。在此之前还有个汉阳商场被顺口叫做汉商。我总是从“汉大”的称谓上,听出武汉这商贾之地人群中的随意性。这种随意性构成了这座城市生活中的方便。包括可以在车辆最多的解放大道上随意横穿。也包括可以在汉口绿化得最好的解放公园路旁随意小便,当然从市委大门左右各延伸两百米的地段除外。

  主编叫着师思的名字说:“你是六渡桥的人,不应该有这种仇富心理。怎么去武广买东西的人,一下子都成了贪官污吏的裙带!”师思反唇相讥地说:“我又不是通过妹夫的关系从乡下来的,干吗要仇富。告诉你们,我正在想要不要下决心到汉正街找个千万老板,做他的二奶哩!”主编说:“太好了,我们杂志可以免费帮你登广告。”师思说:“‘猫头鹰’的发行量比我们杂志多几倍,我还不知道谁比谁的效果好!”在杂志社内部,师思是惟一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主编面前说话的人。那种通过妹夫的关系进城的话,我们连与这意思沾边都不敢说。否则,哪怕是最有市场的稿件,主编也会将它拍死。让谁三个月没有一个字见刊,按规定,不仅本季度没有奖金,到年底时,全年的奖金也没资格参与分配。师思为什么敢这么放肆,是杂志社内部的秘密之一。

  这时候,酒菜已上齐了。主编端着半杯酒同我们碰了一下。碰到师思的酒杯时,师思顺势将自己杯里的啤酒倒进主编的杯里。

  主编正要一饮而尽,师思说:“听说蓝方要鸿运当头了?”主编一愣说:“这话怎讲?”师思说:“人事处的人在放风,有关于他的好消息!”主编马上将酒杯伸向我,一声碰响后,他先饮干了,然后才说:“我希望咱们这儿的人才越多越好。”两杯半酒的指标主编已完成了,可主编忽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他坐下来自己又往酒杯里添了些啤酒。倒酒时他的样子挺耐心,绝对是“卑鄙下流”地按要领让酒慢慢地顺着杯壁淌下去。他举着快溢出来的酒杯说:“说真的,市里各类杂志有近百家,惟有我们这儿同事之间不是泡沫感情。”师思又顶上来了:“怎么让你这么个不懂社情的人当领导。我看我们这儿除了泡,连沫都没有!”主编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丁点儿不快。

  我心里这时已感觉到师思身上哪根神经不对劲了。我说:“各位该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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