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作者:(汉)班固-第1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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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
粪土愚臣,忘生触死,逆盛意,犯隆指,罪当万死,不胜大愿,愿陈《泰阶六符》,
以观天变,不可不省。
是日因奏《泰阶》之事,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
林苑,如寿王所奏云。
久之,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为
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狱系内宫。以公主
子,廷尉上请请论。左右人人为言:“前又入赎,陛下许之。”上曰:“吾弟老有
是一子,死以属我。”于是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
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
右尽悲。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书》曰:
‘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是以四海
之内元元之民各得其所,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岁寿。”上乃起,入
省中,夕时召让朔,曰:“传曰‘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今先生上寿,时乎?”
朔免冠顿首曰:“臣闻乐太盛则阳溢,哀太盛则阴损,阴阳变则心气动,心气动则
精神散,精神散而邪气及。销忧者莫若酒,臣朔所以上寿者,明陛下正而不阿,因
以止哀也。愚不知忌讳,当死。”先是,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劾不敬。有诏
免为庶人,待诏宦者署。因此对复为中郎,赐帛百匹。
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
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
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而冠,
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
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
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
之罪,将欲安处乎?”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顾城庙远无
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计出于足
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偃顿首
曰:“敬奉教。”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大主园为长门宫。主
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
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令主称疾不朝。上往临疾,问所欲,主辞谢曰:
“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入,
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
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
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忧?幸得愈。恐群臣从官多,大
为主费。”上还,有顷,主疾愈,起谒,上以钱千万从主饮。后数日,上临山林,
主自执宰敝膝,道入登阶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
珥,徒跣顿首谢曰:“妾无状,负陛下,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
有诏谢。主簪履起,之东厢自引董君。董君绿帻傅B169,随主前,伏殿下。主乃赞:
“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因叩头谢,上为之起。有诏赐衣冠上。偃起,
走就衣冠。主自奉食进觞。当是时,董君见尊不名,称为“主人翁”,饮大欢乐。
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于是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郡国狗
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
欢乐之。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
是时,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
谓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
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骛于唐、
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
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偃为淫首,其罪
三也。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应良久,曰:“吾业以设饮,
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
淫乱之渐,其变为篡,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
室安。”上曰:“善。”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东司马门更名
东交门。赐朔黄金三十斤。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终。后数岁,窦太主卒,
与董君会葬于霸陵。是后,公主贵人多逾礼制,自董偃始。
时,天下侈靡趋末,百姓多离农亩。上从容问朔:“吾欲化民,岂有道乎?”
朔对曰:“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上古之事,经历数千载,尚难言也,
臣不敢陈。愿近述孝文皇帝之时,当世耆老皆闻见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身衣
弋綈,足履革舄,以韦带剑,莞蒲为席,兵木无刃,衣缊无文,集上书囊以为殿帷;
以道德为丽,以仁义为准。于是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陛下以城中为小,图
起建章,左凤阙,右神明,号称千门万户;木土衣绮绣,狗马被缋罽;宫人簪玳瑁,
垂珠玑;设戏车,教驰逐,饰文采,丛珍怪;撞万石之钟,击雷霆之鼓,作俳优,
舞郑女。上为淫侈如此,而欲使民独不奢侈失农,事之难者也。陛下诚能用臣朔之
计,推甲乙之帐燔之于四通之衢,却走马示不复用,则尧、舜之隆宜可与比治矣。
《易》曰:‘正其本,万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愿陛下留意察之。”
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
所为屈。
上以朔口谐辞给,好作问之。尝问朔曰:“先生视朕何如主也?”朔对曰:
“自唐、虞之隆,成、康之际,未足以谕当世。臣伏观陛下功德,陈五帝之上,在
三王之右。非若此而已,诚得天下贤士,公卿在位咸得其人矣。譬若以周、邵为丞
相,孔丘为御史大夫,太公为将军,毕公高拾遗于后,弁严子为卫尉,皋陶为大理,
后稷为司农,伊尹为少府,子赣使外国,颜、闵为博士,子夏为太常,益为右扶风,
季路为执金吾,契为鸿胪,龙逢为宗正,伯夷为京兆,管仲为冯翊,鲁般为将作,
仲山甫为光禄,申伯为太仆,延陵季子为水衡,百里奚为典属国,柳下惠为大长秋,
史鱼为司直,蘧伯玉为太傅,孔父为詹事,孙叔敖为诸侯相,子产为郡守,王庆忌
为期门,夏育为鼎官,羿为旄头,宋万为式道侯。”上乃大笑。
是时,朝廷多贤材,上复问朔:“方今公孙丞相,大夫、董仲舒、夏侯始昌、
司马相如、吾丘寿王、主父偃、硃买臣、严助、汲黯、胶仓、终军、严安、徐乐、
司马迁之伦,皆辩知闳达,溢于文辞,先生自视,何与比哉?”朔对曰:“臣观其
BD4C齿牙,树颊胲,吐脣吻,擢项颐,结股脚,连脽尻,遗蛇其迹,行步偊旅,臣
朔虽不肖,尚兼此数子者。”朔之进对澹辞,皆此类也。”
武帝既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时方外事胡、越,内兴制度,国家多
事,自公孙弘以下至司马迁,皆奉使方外,或为郡国守相至公卿,而朔尝至太中大
夫,后常为郎,与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诙啁而已。久之,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
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
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其辞曰: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
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数,著于
竹帛,脣腐齿落,服膺而不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
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
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固非子之所能备也。彼一时也,此一时
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禽以兵,
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谈说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
外有廪仓,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
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动犹运之掌,贤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
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
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
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谈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募之,困于衣食,
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常侍郎乎?故曰
时异事异。
“虽然,安可以不务修身乎哉!《诗》云:‘鼓钟于宫,声闻于外。’‘鹤鸣
于九皋,声闻于天。’苟能修身,何患不荣!太公体行仁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
武,得信厥说,封于齐,七百岁而不绝。此士所以日夜孳孳,敏行而不敢怠也。辟
若鹡鸰,飞且鸣矣。传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
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天有常度,地有常形,君子有常行;君子道其
常,小人计其功。’《诗》云:‘礼义之不愆,何恤人之言?’故曰:‘水至清则
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
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
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盖圣人教化如此,欲自得之;自得之,则
敏且广矣。
“今世之处士,魁然无徒,廓然独居,上观许由,下察接舆,计同范蠡,忠合
子胥,天下和平,与义相扶,寡耦少徒,固其宜也,子何疑于我哉?若夫燕之用乐
毅,秦之任李斯,郦食其之下齐,说行如流,曲从如环,所欲必得,功若丘山,海
内定,国家安,是遇其时也,子又何怪之邪?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
钟’,岂能通其条贯,考其文理,发其音声哉!繇是观之,譬犹鼱鼩之袭狗,孤豚
之咋虎,至则靡耳,何功之有?今以下愚而非处士,虽欲勿困,固不得已,此适足
以明其不知权变而终或于大道也。”
又设非有先生之论,其辞曰: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厉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
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
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
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
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生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
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
寡人将竦意而览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
目、拂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
明王圣主,孰能听之?”吴王曰:“何为其然也?‘中人已上可以语上也。’先生
试言,寡人将听焉。”
先生对曰:“昔者关龙逢深谏于桀,而王子比干直言于纣,此二臣者,皆极虑
尽忠,闵王泽不下流,而万民骚动,故直言其失,切谏其邪者,将以为君之荣,除
主之祸也。今则不然,反以为诽谤君之行,无人臣之礼,果纷然伤于身,蒙不辜之
名,戮及先人,为天下笑,故曰谈何容易!是以辅弼之臣瓦解,而邪谄之人并进,
遂及蜚廉、恶来革等,二人皆诈伪,巧言利口以进其身,阴奉雕D046刻镂之好以纳
其心。务快耳目之欲,以苟容为度。遂往不戒,身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