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 作者:(汉)班固-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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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此文王,小心翼翼。”胡尧兢兢日行其道,而舜业业日致其孝,善积而名显,
德章而身尊,以其浸明浸昌之道也。积善在身,犹长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积恶在
身,犹火之销膏,而人不见也。非明乎情性察乎流俗者,孰能知之?此唐、虞之所
以得令名,而桀、纣之可为悼惧者也。夫善恶之相从,如景乡之应形声也。故桀、
纣暴谩,谗贼并进,贤知隐伏,恶日显,国日乱,晏然自以如日在天,终陵夷而大
坏。夫暴逆不仁者,非一日而亡也,亦以渐至,故桀、纣虽亡道,然犹享国十余年,
此其浸微浸灭之道也。
册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
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之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
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
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亡为而治者,其舜乎!”
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
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
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
也。”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
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
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
者其道变。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
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欲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议考
问,将欲兴仁谊之林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
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耳。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
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
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以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
而止,吏亡奸邪,民亡盗贼,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皇来集,麒麟来
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ED7C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
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于古,返之于天,党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
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
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
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浸,
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不上救,则民不乐生;民不
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
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
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
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
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及至
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
曰:“节彼南山,惟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
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
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
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
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着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
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
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
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
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
民知所从矣。
对既毕,天子以仲舒为江都相,事易王。易王,帝兄,素骄,好勇。仲舒以礼
谊匡正,王敬重焉。久之,王问仲舒曰:“粤王勾践与大夫泄庸、种、蠡谋伐吴,
遂灭之。孔子称殷有三仁,寡人亦以为粤有三仁。桓公决疑于管仲,寡人决疑于君。”
仲舒对曰:“臣愚不足以奉大对。闻昔者鲁君问柳下惠:‘吾欲伐齐,何如?’柳
下惠曰:‘不可。’归而有忧色,曰:‘吾闻伐国不问仁人,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徒见问耳,且犹羞之,况设诈以伐吴乎?由此言之,粤本无一仁。夫仁人者,正其
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以仲尼之门,五尺之童羞称五伯,为其先诈力而
后仁谊也。苟为诈而已,故不足称于大君子之门也。五伯比于他诸侯为贤,其比三
王,犹武夫之与美玉也。”王曰:“善。”
仲舒治国,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
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先是辽东高庙、长陵高园
殿灾,仲舒居家推说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见,嫉之,窃其书而奏焉。
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吏,当死,诏赦
之,仲舒遂不敢复言灾异。
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
位至公卿。仲舒以弘为从谀,弘嫉之。胶西王亦上兄也,尤纵恣,数害吏二千石。
弘乃言于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闻仲舒大儒,善待之。仲舒恐
久获罪,病免。凡相两国,辄事骄王,正身以率下,数上疏谏争,教令国中,所居
而治。及去位归居,终不问家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仲舒在家,朝廷如有大议,使使者及廷尉张汤就其家而问之,其对皆有明法。
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
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年老,以寿终于家,家徙茂陵,子及
孙皆以学至大官。
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
《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
皆传于后世。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
赞曰: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
佐,殆不及也。”至向子歆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故颜渊
死,孔子曰‘噫!天丧余。’唯此一人为能当之,自宰我、子赣、子游、子夏不与
焉。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
统壹,为群儒首。然考其师友渊源所渐,犹未及乎游、夏,而曰管、晏弗及,伊、
吕不加,过矣。”至向曾孙龚,笃论君子也,以歆之言为然。
●卷五十七上 司马相如传第二十七上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也。少时好读书,学击剑,名犬子。相如既学,
慕蔺相如之为人也,更名相如。以訾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非其好也。会
景帝不好辞赋,是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严忌夫子之
徒,相如见而说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
会梁孝王DEB0,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索与临邛令王吉相善,吉曰:“长
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来过我。”于是相如往舍都亭,临邛令缪为恭敬,日往朝相
如。相如初尚见之,后称病,使从者谢吉,吉愈益谨肃。
临邛多富人,卓王孙僮客八百人,程郑亦数百人,乃相谓曰:“令有贵客,为
具召之。并召令。”令既至,卓氏客以百数,至日中请司马长卿,长卿谢病不能临。
临邛令不敢尝食,身自迎相如,相如为不得已而强往,一坐尽倾。酒酣,临邛令前
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
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时从车骑,雍容闲雅,
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心说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令
侍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与驰归成都。家徒四壁立。卓王
孙大怒曰:“女不材,我不忍杀,一钱不分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
久之不乐,谓长卿曰:“弟俱如临邛,比昆弟假C226,犹足以为生,何至自苦如此!”
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车骑,买酒舍,乃令文君当卢。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庸保
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
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既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
也。且又令客,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
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
居久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
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
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请为天子游猎之赋。”上令尚书给笔
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
“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
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奏之天子,天子大说。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姹乌有先生,亡是
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
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
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
菟辚鹿,射麋格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
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
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
睹也。又乌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言之。’
“仆对曰:‘唯唯。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
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
律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B152,下属江河。其土
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垼探鹨谏乓绽昧邸F涫虺嘤衩倒澹甄
昆吾,D044玏玄厉,EB38石武夫。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穹穷昌蒲,江离蘪芜,
诸柘巴且。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B152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
高燥则生葴析苞荔,薜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艹墙}雕胡,莲藉觚卢,
奄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夫容{艹陵}
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B153,毒冒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巨树,CF46楠
豫章,桂椒木兰,檗离硃杨,DA21梨C441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宛雏孔鸾,腾远
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E54A蜒貙C224。
于是乎乃使剸诸之伦,手格此兽。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
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鸟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
ED54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惠EA25余;乘
遗风,射游骐,倏胂倩BF78,雷动焱至,星流电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
掖,绝乎心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