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战争-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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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说了一面道理,”黎东辉说,“他不了解全局,我不是说春季攻势没有
缺点,但总的来说应当肯定。……”
苏军医对此没有兴趣,告辞而去,孙支队长打开了一瓶五粮液,我们三人在他
的宿舍里开始了深谈。通讯员机灵地弄了两盘下酒菜来。
“我在巴布山施工段时,有人认为南方解放力量的春季攻势,有点像中国抗战
时期的百团大战,”我想以此刺激起黎东辉的谈锋,进一步说,“百四大战是有争
议的,有的认为战绩辉煌,有的认为战略上有所失误。”
“这在南京军事学院早就探讨过,”孙支队长说,“它和南方的春季攻势不同。”
“关于百团大战的得失有结论吗?”黎东辉问,“有哪些不同?”
“争论往往是各执一端,”孙洪林说,“有人认为得不偿失,有人认为得大于
失,因为不在于我方伤亡大小,而在于当时中国抗日战争中存在着三角斗争,按着
两方相争三方得利的法则,战略上的确有检讨之处。这是我的看法,不管军事上取
得多么辉煌的战果,也不管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首先是把正面战场上的日军吸引
到解放区来,造成解放区极大困难,倒是减轻了国民党军队的压力。……”
“我同意你的观点,”黎东辉说,“这次越北军事会议上,对春季攻势也有不
同看法,但是基本上还是一致的。……”
他们两人酒量几乎相等,还像13年前那样,马马虎虎地碰碰酒杯就各自一饮而
尽。我用茶相陪,怂恿他们饮酒,我深知三杯酒下肚,无话不倾吐的道理。
“不过,你说话可要当心,”孙洪林对黎东辉笑笑,然后用筷子指指我说,
“他会把我们的谈话写到书里去的!”
“我守着本家同志一向是直言不讳,不像你,把话放在肚子里,却要我来替你
说。”两人碰杯,然后对我说,“本家同志,把我这句话写进去。”
“我一定秉笔直书,有闻必录。但我不能保证就能出书。也许只能在我的笔记
本上藏着,委屈了你们的高见。……”
黎东辉概略地向我们介绍了发动春季攻势的背景:
“这种大规模的攻势,在越南抗法、抗美史上可以说前所未有。这标志着抗美
战略的重大转变,也就是从人民战争或者说是丛林游击战争转变到常规战争。……”
“这一点,我倒同意文英的意见,这个转变似乎早了一点,所以给解放力量带
来了巨大损伤,在军事上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孙洪林说,“同火力强大的
敌军进行常规战争,文英说得对,就等于以己之短就敌之长,伤亡必然很大。……”
“这一点,文英当然说的有道理,但他不了解这个战略转变的深刻背景。”黎
东辉说,“这一点,我在南方时,就有了初步的体会,美国的消耗战略和焦土政策,
严重地破坏了南方的农村,残酷的‘自由开火区’无异于中国日军制造的‘无人区’,
数以百万计的农民为了躲避轰炸和炮火离开家园。由于进入丛林生活困难,这就被
迫流入城市和美军在基地周围设置的难民营。……这样,解放武装力量赖以生存和
壮大的社会基础就被破坏了!那么,这些难民离开了家园和土地,既不能支援游击
队,也不能参加游击队,便成了寄生性的战争旁观者。……”
“这一点和中国不同,”我颇带感慨地附和说,“越南南方的回旋余地很小,
美军和南越伪军的火力和机动力量肯定比当年的日军强大!”
“当时,中国农民支援战争的动力,除了民族气节外,还有获得土地,改善生
存条件,为了将来能过好日子,愿意付出牺牲的代价。……”
“红军时候是打土豪分田地,抗日战争是减租减息保家保田。……”
“可是,越南南方,美国的疯狂轰炸,改变了一部份农民的心理,在要求分得
土地改善生活、取得政治民主方面不但无望,而且家园生命都无保障时,他们求生
存求安全成了主要目标,死亡压倒了气节,刚才说了,难民只有极少数散入丛林,
而大量地拥入城市,据西贡有关部门统计,南越各大城市有近50万名妓女,有30万
年轻妇女在南方12个城市郊区官办的娱乐中心服务。……这就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
理解的趋势,人民战争失去了人民。”黎东辉觉得这个词不确切,因而解释说,
“中国同志把军队比作鱼,把民众比作水,可是南方的情况成了天旱水浅养不活鱼,
只能靠北方向南方输送。……我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在中国,解放区的革命力量在
敌人扫荡时,还能保护民众的安全,而在越南南方面对敌人的狂轰滥炸,解放力量
就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美国军方公布的资料,解放力量控制的农村人口,只
占南越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七!这样,解放区的兵源财源必然短缺,征兵征税自然给
解放区增加了难以承受的负担,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也给解放力量的士气带来不利影
响。……这就迫使我们由农村斗争转向城市斗争。”
“这些情况,”我说,“是我以前没法理解的。”
“在1966年,黎笋同志就曾预想到这一点,”黎东辉思忖了一下,呷了口酒,
继续说,“他曾指出:即使总起义和总攻势不一定直接造成最后胜利,但它至少能
严重损害美国的战争意志和西贡政府军,为它的最后崩溃准备条件。……我想,春
季攻势,这个目的还是达到了。……”
我看到孙洪林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态,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从侧面问道:
“这次春季攻势的具体战果和损失,有个约略的估计吧?”
“发动的规模,文英的信里已经说了一些,还不全面,除了他提到的那些地区
外,还攻击了南方中部的茅庄:归仁、绥和和金兰湾的美军基地。对西贡达官显贵
的疗养胜地和南越军事学院所在地大叻,也进行了攻击,投入了六个营的兵力!最
猛烈的还是南越北部,靠近17度线的顺化、广治,还有岘港、朱莱、芙拜。当然,
焦点还是溪山!
“攻占了几座城市?”孙洪林还是以提问表示自己的保留。
“有些城市攻进去了,但无法占有它,据说堤岸、嘉定两城,许多街道都炸成
废墟,尤其是按枷,被炸毁了一半,威斯特莫兰的名言是:‘要拯救这个城市,就
必须毁灭它,’顺化战斗最为残酷,我们的意图是想攻占这个古都,它可以造成国
际影响,激战了三个礼拜。拿下了皇宫,我军和守军进行巷战,每座房屋都要反复
争夺。……”
“结果还是退了出来,”孙洪林说,“枉自消耗了有生力量。……”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也觉得黎东辉对春季攻势肯定的太多了。“主
要是消灭对方有生力量,不在一城一地得失。”我又搬了几句中国革命战争的经验。……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正因为解放力量春季攻势的失利,才促使北越坐到谈判桌上,
换取了今天北纬19度线以北的停炸吧?因无把握,不愿轻易说出。同时我看到孙洪
林在这方面也出言谨慎,不像他当年给黎东辉当顾问时那样坦直激烈了,随口问道,
“这次攻势的损失应该怎么看?听说有许多部队又退到越老、越柬边境去了。……”
黎东辉当然也看出我们的保留,好像不愿说出损失的数字。但他承认解放武装
力量需要进行较长时间的休整,主力部队损失过大,被迫疏散,士气也受影响,处
在秘密状态的基层的革命组织,在总攻势中暴露出来,敌人来了个大搜捕,基层干
部损失达百分之三十以上。
我们三人共进午餐。黎东辉饮酒有些过量,在孙洪林的床上睡到下午三点钟才
起身告辞,决定等把文英安置好了之后,我们再去奠边府。
黎东辉走后,孙洪林又让我坐了下来,对春季攻势讲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他说;
“春季攻势,无论怎么解释,它是南方斗争的一个挫折,因为我们现在缺少必
要的资料,我想,黎东辉也不一定真正了解南方的实情,黎文英的信虽然只是局部
情况,倒也反映出解放力量的巨大损失。如果你有兴趣,归国后,到军区资料室去
查阅一下有关国际情况资料,其中准能查到西方对春季攻势的看法,找到一些虽不
精确却可以看出大概情况的数据,经过比较,就可以接近实际。……”
第十八章
(一)访黎文英
黎文英回到竹萝村治疗和养伤,使我推迟了奠边府之行。
第三天,我随苏军医去访问他,使我庆幸的是没有见到黎氏娟,黎东辉告诉我,
她从昨天起,就和她的民兵小分队住在“起了,这当然使我避免了尴尬的碰面,同
时又引起了我的疑虑,在敌机停炸之后,她们女民兵小组在忙什么呢?她有什么必
要跟她们住在一起?
黎文英的精神很好,也很健谈,在溪山之战后,他已经被正式任命为少校营长
了。在最初的交谈中,我就感到他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他向我介绍了溪山地区的
特点和历史:
“我很难说溪山之战的弊多还是利多,这要分清从政治上看还是从军事上看,
从长远看,还是从眼前看。溪山整整打了77天,损失很大,把攻克变成了围困。上
次,我给爸爸的信里谈了一些情况和见解,当时,不了解全局,也不知道结果,自
然有些片面和迷惑。”
为了更深入地探求,我故意强调说:
“溪山围困注定是有争议的。”黎东辉插进来说,“国际上的军事观察家和政
治评论家也会众说纷坛的!”
“在河内医院里养伤的时候,有位法国记者夏尔·斯托里曾经访问过我。他说:
‘北越人把溪山说成是美国的奠边府,溪山的美军指挥官朗兹上校却说溪山是未被
突破的凡尔登,你有什么看法?①……”
①凡尔登要塞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法国构筑的最大要塞城,位于法国东北部
德法边境,是通往巴黎的门户,法军的必守之地,德军集结重兵多次向它发起攻击,
伤亡惨重,法军凭借大纵深防御顽强抵抗,终于挡住了德军。所以法国远征军希望
奠边府成为东方的凡尔登。
“我说两者都是也都不是。溪山应该是美国军事上的凡尔登、政治上的奠边府!
那个夏尔·斯托里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我的说法,接着又问我,美国军方估计北越
人民军在春季攻势中阵亡达32000人,被俘5800人,而美军和西贡政府军只损失了3
000人。这个伤亡差距是很大的。你怎么想?我说,我不知道这些数字是不是可靠,
但我的确知道,我们营伤亡很大。但我们向全世界显示了我们的力量,我们从丛林
里走出来了。并且向美军和西贡伪军发动了进攻,有一个数字我是确实清楚的:我
们的突击队在1968年1月对日(旧历春节大年初一)的凌晨攻进了美国西贡大使馆,
和大使馆的保卫者、救援者激战了6小时,许多外交官都参加了战斗,从窗口里向外
射击,我们突击队16人全部壮烈牺牲,而美国海军陆战队和大使馆守卫人员却伤亡
了54人!这个比例差距也不小!……
“斯托里先生微微笑了,他证实说:当时最初的电讯进行了错误的报导——大
字标题是:大使馆已被占领了!……”
“我也笑了笑,用调侃的口吻说:这则电讯并不错,战斗并不是在大使馆外面
进行!我们的突击队员已经踏上了美国的国土!”
“他也开朗地笑笑说,我赞成你的辩解,可以说是攻占了6个小时!我是法新社
记者,一向持客观立场,少校先生,你能谈谈你的丛林战争的经历吗?当然,我更
喜欢听听你对丛林战争的见解!
我说:“这里面有个保守军事秘密问题吧?”
“在我接受采访时,已经得到过指示,可以谈敌方已经知道的问题!绕过军事
机密。’……”黎文英说,“当然,更可以借这些新闻媒介进行革命宣传,但要说
得可信,我只是说我参加的一些战斗。
“我倒也想听听你参加的一些战斗,”我笑笑说。“我虽然不是西方记者,可
是,我也是搞文学的,我也可以替你宣传宣传!”
“那可有些不好意思了。”黎文英诚挚地说,“我爸爸已经把你的经历对我说
过了,你也是军人,老实说,我在没有当兵之前,就听爸爸向我讲中国的革命斗争
了,中国的游击战争,是我间接的老师。
“可是越南的丛林战争和作战对象不同,特点也不会一样!”
“中国经验越南化!”黎东辉补充说,“当然,我们也有很多自己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