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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登天的感觉-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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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贤父亲不住地点头。 
“慕贤的口吃是不是那段时期形成的?”我问。 
“是啊,我刚从牛棚出来,就发现慕贤说话口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改掉,连说英文都结巴,这又怎么解释呢?” 
“这也很可能是慕贤应付外界刺激的防卫结果,凡是后天口吃的人,大多是因为精神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而造成的。同时,口吃又为慕贤不善与人交往提供了绝好的理由,省得与人接触时那么紧张。” 
“噢,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说的还真有道理。” 
“所有这一切,都使得慕贤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极不协调。按理说,慕贤都是快30岁的人了,思想应该相当成熟了,可他与人交往时常还表现得像个孩子似的。” 
“那,你又凭什么说慕贤会有好转呢?” 
“以我的观察,慕贤的智力并不差。那天我们见面,他拿出几本《时代周刊》,《体育世界》的英文杂志给我看,我很惊叹慕贤的英文会这么好,它说明慕贤的智力发展与常人无本质差别。所以,只要鼓励慕贤多与人接触,并不断帮助他总结与人交往的经验,相信慕贤的状况会有好转的。” 
“是啊,是啊”慕贤的父亲刚才那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许多。 
“另外,我还发现慕贤仍有些害怕与人交往,怕碰钉子,怕人家嫌弃他,看不起他,也时常抱怨交往中碰到的挫折。这都说明,他尚处在交往的困惑阶段,这是必然的步骤,感觉不适也是自然的。事实上,慕贤怕别人看不起自己,拒绝他,正说明了他内心深处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像常人一样很好地交往,盼望别人能够理解他,接受他,喜欢他。这是个好兆头呀,您说是不是?” 
我说得兴奋起来。 
“所以,我们应该高兴慕贤仍有这种焦虑和渴望的心理。它说明,慕贤对人际交往中的荣辱之心和尊严感,还是完全体会得到的。如此看来,慕贤不是在精神或智力上有什么问题,他只是需要时间,需要通过生活的具体体验来一步步地开放自己,让别人了解自己,接受自己,尊重自己。与此同时,他也以膛会了解他人,接受他人,最终融入社会中去。这样做,才会对慕贤的进步有实质的帮助啊!” 
听了我这一番解析,慕贤父亲激动起来,他猛地抓住我的手,使劲儿地握了握。 
“你分析得真是太透彻了。你知道吗,慕贤3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背出20多首唐诗了。他高中休学后,我一直在家里给他补习功课,也包括英语。慕贤基本上都能学进去。来美国之后,我更加强了他的英语学习,坚持他每天看电视。到现在,他已经基本看懂电视里的英语节目了,他尤其喜欢看体育台的节目。他最喜欢的体育明星,是波士顿凯尔特人篮球队的拉里 伯德。前两个星期,我还专门陪他去波士顿花园体育馆看了场伯德的比赛。那天晚上,慕贤像其他观众一样使劲地欢叫,我感到他与常人直介毫无差别呵。” 
慕贤父亲眉飞色舞地说着,眼睛里闪着乐,声音里夹着颤抖。 
“您做得很对,”我呻了一口咖啡,“您不是要让慕贤多参加这类活动,让他融入群体中去,观察模仿众人的行为,而不要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那是最糟糕的做法。” 
“好,好,”慕贤父亲连忙说,“我是该多鼓励他出外活动了。以前主要是怕他人生地不熟,容易走丢,所以才不敢放他出门。现在看来,这样反而误了他。” 
“对呀,慕贤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融入社会,以尽早解除对自我的封闭,而且慕贤自己也十分渴望融入群体。那天我们见面后,他迫切地想接着见我,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慕贤是不甘寂寞的。真正精神有问题的人,不是这个样子的。” 
慕贤父亲的脸上再露出喜色。 
他招手把服务员叫过来,又叫上了两杯咖啡和一盘小饼干,对我说:“小月啊,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慕贤的另一副样子。要不是文革浩劫,不光使他变成了一个有严重心理障碍的人,也误了我自己的前程。如果我留在国内,我想我会有望入围科学院学部委员的,我的学生都进去两三个了。而现在,你瞧瞧,我几乎成了慕贤的保姆了,唉!” 
说到这里,慕贤父亲又叹起气来。 
慕贤如能学会与人正常交往,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偿 
沉默了片刻,我开口说:“我非常理解您这些年来的苦衷,我深信如果没有文革的刺激,慕贤一定会学有所成的,也会像我这样出国留学的。” 
慕贤父亲摇摇头,什么都不说。 
思索了一下,我又说:“不过我倒想提醒您一点,美国有不少社区大学,要比国内的大学容易进得多,你们不妨先让慕贤上一所社区大学试一试,那样不但可以使慕贤有美国的学历,也可促使他融入美国社会。您觉得呢?” 
慕贤父亲睁大眼睛说:“噢,这倒是挺好的主意呵,我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不过你觉得慕贤能行吗?” 
“我想慕贤能听得懂英语电视,看得懂英文杂志,就值得试一试。那样,也会大大激发他的学习积极性,也更有机会与群体交往了,这不是一举两得嘛,多好。”我鼓励老伯说。 
接着,我向慕贤父亲介绍了几所我知道的社区大学。慕贤父亲拿出记事本认真地记下了我讲的情况,口里不住地说我明天就去了解这些学校。 
记毕,慕贤父亲又提出能否请我在哈佛为慕贤做心理治疗,并中止唐人街那个心理医师的治疗,因为他与慕贤之间语言,文化都不通,沟通起来十分不便。 
“你好好考虑下一下,行吗?”慕贤父亲一脸殷切地望着我。 
“这恐怕不行,”我垦切地回答,“因为我在哈佛做心理咨询,只能见哈佛大学的学生,但我愿意在其他场合见慕贤,与他保持联络,帮助他学会与人交往。”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小月。” 
慕贤父亲拍拍我的肩头,客气地说:“不过我知道你在美国生活不易,也需要打工挣钱。在美国,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总觉得,我们应该付你一些钱才是。” 
“不,不,伯伯。”我摇着头坚定地说:“慕贤如能学会与人正常交往,那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偿。” 
就这样,我们结束了那天的会面。 
在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慕贤父亲所谈的一切,心里充满了感慨。我想,每个有心理障碍或疾病的患者家庭的成员,都有一肚子说不尽的苦水,有时候,他们比患者还急于看到其精神康复。从慕贤父亲那充满焦虑和忧伤的眼神中,我感受到他对希望的执着追求。要是慕贤的心理障碍当初能得到及时的治疗,他绝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可惜,慕贤最需要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刻,国内尚无这类服务。现在,慕贤虽然可以接受到心理治疗,却已误了他治疗的最佳时机。 
慕贤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该怪谁呢? 
希望你以后还能大胆地出来唱歌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我与慕贤一直保持着电话联络。 
每次联络,我总是鼓励他多出外交往,多结交新朋友,并不断提醒他在与人说话时,要多注意听人讲话,讨论完一件事情后再讨论另一件事情,并尽量说话有条理。有时候,我也会给他讲一些人际交往中的注意事项。 
由此,慕贤渐渐变得懂事了,不像以前那样,在谈话中一味只顾着自己。 
有时候,慕贤与我聊得时间过长了,或我有什么事情不能久聊,我都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慕贤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不断地再打电话过来问我。当然,每次忙完我的事儿,我都会给他回个电话。在电话中,慕贤会先问我:“你现在忙完了没有?”而不是立即讲起他手头做的事情。 
同时,我也与慕贤父母保持着联络,了解慕贤近来的表现及他们慕贤做了什么,给他们提出一些指导和具体建议。 
对于上社区大学这件事情,慕贤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这与他当初执意要从高中退学的态度截然不同。为此,慕贤在父母、姐姐的带领下,跑遍了波士顿地区的社区大学,最后选中了一所离家较近、条件尚好的社区在学,计划下学期入学。 
入学之前,慕贤要好好在家里补习英语,并开始看一些英文的课本。想着能上美国的大学,慕贤的情绪总是十分高涨的,家庭气氛也随之有了很大的转变。 
以前,慕贤进进出出,父母总是放心不下,千叮咛,万嘱咐,生怕他走丢了。现在,他们开始放心让慕贤外出活动,也不再事事都问个明白。对慕贤结识的新朋友,他父母都会想方设法帮助儿子维持友谊。慕贤只要张口要个什么课本,老头子即刻就会出动。 
就这样,慕贤终于开始走出一个10来岁孩子的世界,向20来岁人的天地迈进。虽然他的步伐还很沉重,但他毕竟开始行动了。 
年底将至,哈佛大学中国留学生联谊会在哈佛医学院的大楼里举办除夕晚会。我邀慕贤一同前往。 
那天,共去了五六百人,大家熙熙攘攘地挤在不同的房间内,有人跳舞,有人唱卡拉OK,有人打牌下棋,也有人聊天,讲笑话。我带着慕贤在不同房间内转着,把他介绍给我的朋友们。 
慕贤那天显得极为兴奋。他几乎见着所有人都打招呼,最后竟提出来要唱一曲卡拉OK。 
我很惊叹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因为那天在卡拉OK屋内,有几位业余歌手在打擂台,赢来阵阵喝彩。在那里唱一首曲子,是要有相当勇气的。而慕贤却义无反顾地报了名,点了一首《十五的月亮》。 
过了20来分钟,轮到慕贤上去唱歌。 
不巧的是,在他之前已有两人点唱过《十五的月亮》,其中一次是由一个很受众人青睐的女孩子唱的。她唱时十分投入,动作表情全部很到位,唱完之后,即刻博得众人的掌声,有人还不断地喊“再来一个”。 
待慕贤呆头呆脑地站在卡拉OK机前,拿起话筒,人们都停止了议论。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士怎么敢挑战那个女孩子。结果慕贤一张口就走了调,唱到一半时,有人笑得前仰后合,有人不断地吹口哨,还有人干脆喊“下去呗”! 
就在这时,那位刚才备受众人喜欢的女孩子忽然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拿起另一只话筒与慕贤一起唱起来。见此情景,我立即使劲儿鼓起掌来,我的鼓掌也带动了其他人一同鼓掌。结果,我们是在鼓掌打拍子中,伴随慕贤与那个女孩子一同唱完《十五的月亮》的。 
之后,我激动地冲过去,握住那个女孩的手说:“真感谢你出来支持我的朋友,他是第一次出来参加这类活动。” 
“所以他更需要众人的捧场啦,”那女孩子嫣然一笑,然后又握了握慕贤的手,对他说:“希望你以后还能大胆地站出来唱歌。”慕贤只是木然地道了声谢谢,随口说:“你长得真像我姐姐哎。” 
那女孩子走后,我问慕贤感觉如何。他回答说,要不是那个女孩上来帮忙,他也许真的唱不下去了。我告诉他,重要的不在于他能否唱完这首歌,而在于他有勇气站出来唱歌这个事实。 
在这点上,他比我要勇敢得多。 
听到我的鼓励之词,慕贤咧着嘴笑了。他笑的样子与他父亲一模一样,只是脸上没有那么多的皱纹。 
后来,我把这一情形打电话告诉了慕贤父亲,话筒里传来他爽朗的笑声。我可以想象他比刻咧着嘴笑的样子,我也可以体会到他此刻的雀跃心情。 
慕贤能主动站出来唱卡拉OK啦,这在半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慕贤,你现在好吗? 
过了新年,慕贤终于注册上学了,这是全家人的大喜日子。 
虽然最初入学时,慕贤曾遇到很大的困难,但在全家的通力支持之下,慕贤终于挺了过来,并在第一学期末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成绩。 
从此,学校生活成了慕贤的主要生活,学校的事件也成了慕贤的主要话题。更有趣的是,慕贤居然还开始约会女孩子了,虽然他还未能交到一固定的女友,但他仍在努力当中。 
有时候,慕贤父母会打趣地问他约会的情况怎么样了,慕贤会说:“这——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现——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们。” 
慕贤父母便知趣地不再探问,心里却感觉美滋滋的。 
慕贤终于开始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尽管他比一般人迟缓行动了10多年,但他毕竟还是开始行动了。 
慕贤父亲一次笑着对我说:“兴许,这辈子我还抱上孙子呐。一年前,我是根本不敢想象这一切的。” 
当然,慕贤的心理年龄与生理年龄还有很大距离。他的心理障碍也很难要除。但他毕竟开始突破自我层层的心理障碍,去拥抱这个曾令他恐惧不已的世界! 
随着慕贤情况的不断好转,我也渐渐淡出了慕贤的生活。我从哈佛大学毕业,应聘来香港工作前,他们全家人在唐人街最有名的中餐馆“会宾楼”为我饯行。 
席间,慕贤不断谈论着他新结交的朋友,包括他几次短暂的浪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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