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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状元境-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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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洗澡;他娘举着小竹棍这边追到那边;威胁着要打他又打不着。他娘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满足。要是他娘能从那个世界回来;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顿多好。那喜鹊悄悄地飞了。飞得很远;才哑哑地叫了一声。风吹草低;四处没一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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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把他娘先前住过的房子;收拾干净;自己搬进去住。小天宝吵着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两个更小的跟着学;也吵着要一起睡。三姐亲爹亲娘地又是一顿海骂;逼着天宝回原来地方睡觉。天宝恨三姐一个洞;当面翻白眼;背地里咬牙;晚上睡觉时;做梦也是三姐生病吃药喊救命。张二胡晚上总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没有对三姐说过一句狠话。他有一肚子的委屈;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孝子。不过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声;对不起生他养他的娘;对不起祖宗;更加对不起他张二胡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汉。不过老婆像张客店里的床;你睡他睡;心里总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这个样子。男人不是好东西。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生来是个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张让人睡来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别人的老婆;没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别人玩。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和三姐换一个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夜里睡不着;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伤神。这么过了三夜;张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团气;摸上去硬邦邦的;脸上仿佛生了层锈。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里除了去茶馆;闲在家里时;昏天黑地地只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齿骂东骂西;拉住了张二胡说道理。她的歪理一层一层;一套一套;张二胡只觉得脑袋发重;好像注了铅水。一双吃惊的眼睛看着三姐;看着她跳脚;看着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数落。知道她在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三姐说:“我听说如今在茶馆;有头有脸的;都赶着你叫先生;没头没脸的都叫一声张老爷;你也别月亮下面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么老爷先生的;你三姐见得多呢;并不稀罕。既然死在这个家里;就没有让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这家;你走;没人拦你。在家里成天装哑巴;给人脸看;那不行!”张二胡找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回来。老的管家;烧烧洗洗;少的管孩子;干些粗活。三姐已过惯了不用人的日子;挑东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别人做事;就是担心多用了男人挣来的钱。张二胡嫌家里不太平;有时饭就在外头吃;三姐拿他也没办法。这天;张二胡带着天宝去奎光阁吃早餐。临走又叫三姐追着骂了一顿不好听的。奎光阁的烫面饺最为有名;张二胡心里不痛快;吃在嘴里;也没什么味道。天宝吃得喉咙下面都是烫面饺;吵着要去看耍猴的。正看着;有个跑堂的寻来;只说六朝居有几位先生老爷等张老爷说话。张二胡想了想;记起今天有个约会;掏出几个铜子来;让跑堂的送天宝回去。六朝居里人已取齐;张二胡姗姗来迟;有的立起来打招呼;有的坐在那里笑着怪罪;也有的装没看见不理不睬。今天莅会的;都是夫子庙一带有头有脸的乡绅。坐上席的是商会会长;有一把年纪;老当益壮的样子。次席的是个穿洋装的年轻人;说着带无锡乡音的上海京话。他新近从美国留学回来;有个很吓唬人的经济学博士头衔;而且又新当选省宪会的议士;言谈极为自信。既然是学经济出身;因此极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军事的武人。他看着张二胡在下首坐了;又接着发表他的宏论;一边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领带。“武力统一;武力统一;民国都这么多年了;哪有过真正的统一呢?军事这玩意实在是个害人的东西。兄弟这次在会议上和人辩论;说除了实业之外;没有能救国的。如今又在喊什么教育救国;听着都好笑。兄弟在美国;曾和加州的议员麦大坤先生谈过一次话;人家美国;议员可是响的;抵得上我们前清的一个翰林;他怎么说;他说;你们的中国的问题的;实业实业的。兄弟提倡实业;实在也是救国根本。诸位都是实业界人士;所谓救国之栋梁。”说着;见有微笑的;有点头的;有捻胡子的;继续说;“兄弟在美国;就有三位一体的设想;这次承蒙督军的恩准;小弟的计划即将如愿。”张二胡心不在焉地听着。邻座的一桌;几个苏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个精瘦委靡的汉子大约是花钱的好佬;群花围绕之下;已经有了酒意;脸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声高语不断地传过来。张二胡不住地偷眼看离他最近的一个妓女。那妓女看侧影;活脱是个三姐模样;搔首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里就数她声音最尖最亮。经济博士的高谈阔论每每要被她的笑声打断。她转过脸;似笑非笑;飞眼一扫;满座的人都以为在看自己。经济博士深知女色的害处;僵着脖子;眼睛只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盘;一边口角生风地为他的三位一体作注脚。这三位一体说来也简单;就是钱庄;纱厂;面粉厂共同经营。吃穿是根本;钱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钱庄为后盾;可以低价收进小麦和棉花。小麦磨成粉;棉花纺成纱;一个进口;一个出口;循环一次;利润和钞票便成倍。“兄弟在美国;伊莱尔教授曾预言;欧战带来好处最多的是亚洲。因为实业乃实力;实力乃实业;依兄弟的判断;以后几年;中国的棉纱;定有大大出口之势;出口不成;固守国内市场;想来问题不大;退一万步说;就算国内市场被洋货垄断;我等还有最后一个退步;生产出来的纱织成布;全部做面粉厂的口袋。天下再变;人总得吃饭;因此兄弟说自己的计划万无一失;绝非戏言;要不督军大人对兄弟也不会如此器重。诸位说是不是?”众商绅点头称是;商会会长对经济博士颇有羡慕爱才之意;惟有张二胡不置可否;心里总在想;邻座的那个妓女干吗老是眉来眼去;又琢磨这样一位珠光宝气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费多少钱。经济博士见他木头木脑;说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执着把太平府大铜壶来冲茶;张二胡慌忙喝几口冷茶;举起茶盅让堂倌冲;那滚烫的开水自三尺多高冲下来;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倒吓出他一身冷汗。从六朝居出来;又由商会会长带头;去寻画舫游秦淮河。画舫又名花船;又名灯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门道的;争着给经济博士介绍有名的姑娘。经济博士新派出身;总觉得中国老派人的狎妓;时间和花费并不经济;好在一来不要他会钞;二来也不便驳众商绅的面子;因此不由将就了两句老话;客就主便;入境随俗。张二胡糊里糊涂地跟到利涉桥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谙冶游;正巧有两人自称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机附和着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气;上船便走。岸上的这两人;又不把张二胡看在眼里;也不招呼;掉头扬长而去。张二胡看着那画舫慢慢行远;正欲转身;一条唤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划过来。这小船也有一个舱儿;破而简陋;船头上吊着两盏玻璃灯;一位姑娘从舱里伸出个脑袋来;用软绵绵的声音唤他上船。张二胡眼睛里只有一团粉脸;一头乌发;摆了摆手;甜滋滋地作别而去。那姑娘忙着拉别的客;竟没有骂他。回家路上;街头卖唱的;正捧着个盘子要钱。张二胡就手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扔在盘子里;清脆的几声响。接钱的姑娘不出声地道谢。他却不回头;悠悠地往回走。进了状元境;周围邻居的孩子见了喊大爷;年长的知道他如今手头阔绰;小看不得;赔着笑脸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状元境西头的杨矮子;也逛了夫子庙回来;看着张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说不出的不痛快。这杨矮子是状元境有名的无赖。打瞎子;骂聋子;妒人有;笑人无;上馆子赖账;借人钱不还;什么下作做什么。他生来一个五短身材;拳头捏起来像干瘪的茄子;因为自小欺惯了张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撕开一张小嘴;神气活现地说:“二胡;你他妈现在不得了呢;有钱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么样;;借几个钱用用?”张二胡依旧不理他;只差几步便可以进家。杨矮子却来了劲;大叫:“站住;这什么理数;你若嫌我穷;怕不还;明说一声;这么只当作放屁;算什么?就算眼里没老子;也不能这样;不就是该了两个造孽钱吗。”说着;回过头来望望;见四处没人;掏出家伙冲着张二胡家沿街的窗子;哗哗地一泡骚尿。张二胡前脚已经进门;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忍不住说道:“怎么在这撒尿?”杨矮子冷笑说:“不在这;还在哪;难道你打算请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价钱。”一边说;一边把最后的一点精华极轻薄地向张二胡洒过去。张二胡浑身发抖;说:“你也是吃粥饭的;干吗这么不讲道理?”杨矮子笑着;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谁不讲道理;不让老子撒尿;什么居心;想憋死老子?”三姐在里头听了;奔出来;破口便骂。杨矮子见围的人多了;故作高声:“小婊子;今天对我怎么这么凶;平时的情分哪里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觉;没你的男人给的票子多?当真就这么认钱?”张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开口骂了句什么;杨矮子听了;奔过来;嘴里骂着:“反了;你竟敢骂我;敢再骂一声?”张二胡愤愤地说:“你难道没骂?”“骂?什么叫骂?”杨矮子无赖一个;斗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声王八;也叫骂?不是有什么说什么吗?大家说;对不对?”张二胡让一句话噎住;仿佛脑勺上棍子打了一记;一生所受的羞辱变戏法似的涌现在面前;杨矮子只当已把对方镇住;一旁的人都在劝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脚还在骂;便趾高气扬地说:“我们爷们在这交涉;你一个臭娘们;折腾个什么劲。你这男人;若是条汉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话音刚落;张二胡突然发力;猛一推;杨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个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顿时威风扫地;脸被唬得发白;侧身爬起来;见有人来拉;做出要拼命的样子。张二胡也不理他;转身往家走;不防备杨矮子突然捡了地上半截砖头;朝他后脑劈过来。张二胡听见人喊“不得了”;脸一侧;半截砖头正好擦在半边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杨矮子占了便宜便想撒腿;张二胡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追过来;挥板斧一般舞着两个拳头;把个杨矮子砍得东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辈子的不称心;一辈子的窝囊;全捏在两个拳头里。杨矮子紧抱脑袋;后颈后背后腰;不知叫张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软;已经跪在地上;张二胡弯下腰;仍然是打;打。众人也不拉;三姐叉着腰站一边;大叫“打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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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晚上;三姐备了酒。又让小丫头去剁盐水鸭;买回族馆子的牛巴来下酒。让老妈子去买大螃蟹。自己下厨做了几样拿手菜。小天宝吃得最欢;大块搛菜;大口喝酒。两个更小的也闹着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们喝醉;笑着骂着;劝老少两个佣人一齐喝点酒。老妈子见女主人难得高兴;尽拣好话讲;尽拣好菜下筷子。那小丫头也不示弱;盐水鸭和牛巴都是她亲自买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脸红得像是涂了胭脂。张二胡觉得出了口恶气。张二胡头一次打了人。虽然过了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的两个拳头仍然在挥舞。筷头上夹着盐水鸭;便想到剁鸭子的伙计;小鸡啄米一般的潇洒动作。又想到京戏班的司鼓;仿佛听到了急雨的锣鼓点子。他突然意识到;杨矮子原来是那么矮;脸只有个巴掌大;难怪要打他的脸那样难。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盐水鸭;吃了不少牛巴;炒菜当饭似的往嘴里塞;张二胡又吃了三只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黄。三姐满心喜欢;陪着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张二胡没有胃口再吃饭;三姐便让老妈子带三个小的先去睡觉;又吩咐小丫头烧水沏茶;让张二胡洗脸洗脚。她自己忙前忙后;一会帮着递手巾;一会爬上爬下地找万金油膏;替张二胡涂脸上的擦伤。张二胡酒酣耳热;洗了脸洗了脚;盘腿坐在床上;叽叽嘎嘎地拉了一阵二胡。他拉惯哀伤的曲子;这会心情不错;拉出来还是如泣如诉。三姐自己洗罢;过来给他铺被子;铺好了;脉脉有情地对视一会;掉头回自己房间。他看着她的背影;不说话;二胡声打了个嗝;继续拉;不一会听见清脆的脚步声;近了;又去了;又来了。三姐身穿绛色缎面紧身夹袄;夹肢窝边上别了条绸手绢;水红色的;门帘一闪;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张二胡没提防三姐换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着的绣花拖鞋上;拉不成调。只不过一眨眼工夫;那红的旧的绣着梅花的拖鞋;懒懒地散开;成了月夜雪地上两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震了一下。张二胡心跳着回头;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鸟一般向他飞过来。半夜里;三姐醒时;逼着张二胡说这几年的遭遇。张二胡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他不知道小别犹如新婚的说法;况且五年的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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