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境-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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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境这地方脏得很。小小的一条街;鹅卵石铺的路面;黏糊糊的;总透着湿气。天刚破亮;刷马子的声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汉子担着水桶;在细长的街上乱晃;极风流地走过;常有风骚的女人追在后面;骂、闹;整桶的井水便泼在路上。各色各样的污水随时破门而出。是地方就有人冲墙根撒尿。小孩子在气味最重的地方;画了不少乌龟一般的符号。状元境南去几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庙。夫子庙;不知多少文人骚客牵肠挂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老派人的眼皮里;惟有这紧挨着繁华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烟水气。破归破;正宗的南京货。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秦淮河附近早没了旧时繁华。河水开始发臭;清风过处;异味扑鼻。大清朝气数既尽;桨声灯影依旧;秦淮河画舫里的嫖客中;多了不花钱的光棍;多了新式旧式的军官;多了没有名的名士。有一阵子;一位怜爱美人的英雄;常常立在文德桥上;眼见着桥下花船来去;一个个油头粉面;一阵阵谑浪笑语;满心里不是滋味。这天红日将西;英雄站在文德桥上;时间久了;只觉得隐隐有些腰痛。暗暗将手扶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注视桥下。一只画舫正歇在阴影处。那花船不大;就一个舱;舱中间一张方桌;罩着乌油油的白布。英雄站在桥上;舱里的情形看不真切;却知道那桌子后面;便是一张下流的木床。船上的人这刻都在船头;一胖一瘦两个男人并排躺在藤椅上;胖的一头歪在那里似乎已经睡着;瘦的也是一副疲倦相;两眼呆呆地望天;手里玩着自己的一截辫子。两个姑娘一站一坐;都是十八九岁光景;悠悠地吃瓜子。站着的姑娘胸脯极高;身体微扭着;宽大的青竹布大褂里面;叫人想着每一块肉都是活的;都在动。她一边极有力地把瓜子壳往秦淮河里吐;一边和同伴谈着笑着骂着;一边懒洋洋用眼梢扫桥上的英雄。那花船慢慢地朝东移过去;慢慢地没了影儿。英雄慢慢走下桥来;日落前的夫子庙;正人多热闹。英雄满腹心事地在人群中走;众人不看他;他也不看众人。眼见着进了状元境东口;英雄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一阵悠悠的二胡声;从沿街的一家茶炉子铺里传出来;那声音悠长哀怨;英雄的满腹心事让它一撩拨;竟有些不能自持;停住脚洗耳静听;眼珠子到处转着去找那个拉二胡的人。这二胡声;英雄已经熟悉;每次路过时;都忍不住要听上一会。状元境西头有一家货栈;表面上卖木料;兼做棺材生意;实际上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据点。南来北往的军火常常贮存在这。英雄正是这家货栈的主人;是个头儿。几个伙计也是同盟会会员。三天前;一个伙计配制土造炸药;不慎弄炸了一枚;虽然不曾伤着人;但怕引起清朝巡警的注意;全货栈的人白天都不敢留在家里。紧连着两天平安无事;大家的胆子也大了。第三天一切正常。吃了中饭;英雄依然上街闲逛;两个伙计到钓鱼台会朋友。那英雄听着二胡;两个去钓鱼台会朋友的伙计也进了状元境。见英雄正在雅兴头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奔货栈。英雄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心里想跟着一起走;腿却让那二胡声吸引着迈不出步。这时候只听见二胡的旋律一转;忽然激昂起来;仿佛荒凉古战场上一声马嘶;又仿佛酷暑天里一阵疾风暴雨。那边两个伙计已到货栈门口;走在前面的刚跨进门;便被几个人冲上来抱住;后面的这个吃了一惊;正好身上揣着枚炸弹;掏出来捡人多的地方就扔。那炸弹的杀伤力并不大;被抱住的那个伙计受了点伤;却趁势抱过一支枪来;冲着巡警劈里啪啦地乱打。等英雄在这边清醒过来;随着看热闹的人群拥过去;两伙计已经一死一伤。那伤的躺在地上叫两个又黑又壮的汉子压住;痛得一声声骂娘;不住地转过脸来吐唾沫。英雄挤在人群里;恨自己身上没有枪;牙咬得格格直响;捏了满满的一拳头汗。巡警一个个庆幸自己还活着;兴冲冲地找了辆马车来;把一死一伤的战果装了走。留下几个巡警依然守着货栈;一边轰那些看热闹的人赶快散开。英雄随着那些眉飞色舞的看客;退潮一般地向状元境东头退过去;耳听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怪论;止不住一阵阵的悲痛。天不知不觉地黑了。沿街的门如一张张裂开的嘴;把看客们一个一个地叼了进去。又到了状元境的东口;英雄觉得人越来越少;不免有了种孤单的感觉。隐隐约约地望过去;巷口仿佛有几个人正站在那里说话;手里端的大约是枪。干巡警的绝不会都是傻子;只要守在这巷口把来人盘问几句;一听那英雄的浙江口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抓起来。英雄想自己没必要去送死。脚下的步子不禁由快而慢;由慢转停;甚至迟了几步。货栈回不去;进不得;退又不得;孤单的感觉变成了虎落平阳的感叹。正走投无路;却听见身边的茶炉子铺;二胡依然叽叽嘎嘎拉个不停。附近发生的一切对它好像毫无影响。这是一首常听得见的二胡曲目。英雄听了;身不由己地竖起头来找月亮。寻思了一会;才记起不是有月亮的日子。满天的星星已经亮起来;衬着一块暗暗的红云。二胡声幽幽不断;英雄猛想起自己早存着和拉二胡的结识一下的念头;顺手推开虚掩的门;进了茶炉子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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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拉二胡的姓张;自小就没了父亲。他妈是状元境里有名的辣货;虽然只该一个儿子;却有了十个儿子的威风。男人连儿子的名字都来不及取就去了;她懒得给儿子找个正式的名字;高兴时心肝宝宝地乱叫;发起火来;一口一个“婊子养的”。状元境的男男女女都见她头疼。寡妇门前是非多;做寡妇的自己不怕;别人便怕。儿子一天天大起来;早过了娶亲年龄;没人乐意把女儿送来做媳妇;娘不急;儿子也不敢急。这儿子念私塾时取过一个正经名字。书不念了;那正经过的名字便没人叫。他从小就和音乐有些缘。两岁多一点时;有一次跑不见了;寻来找去;临了在一个卖艺的摊子前抓到他。也没有正经和什么人学过;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无师自通;胡琴琵琶;笛箫笙竽;十八般乐器;样样都会;样样不精。其中玩得最多最好的是二胡。状元境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会拉二胡。因为他姓张;都叫他张二胡。那英雄在张二胡家平平安安地躲了一夜;臭虫咬了一身疙瘩;不自在了好几天。没几年却发迹做了个什么司令。那时南京已经光复;清朝成了民国。司令部设在秦淮河边的一个尼姑庵里。门口成天木桩似的竖着两排大兵;司令出门回府;里里外外一片的吆喝。公务之外;司令的精力便用在美人身上。当年南京的头面人物;商会的财神;翰林出身的耆儒;老名士;风流教主;有的慷慨送银子;有的做诗填词捧场;有的牵引着往风流的场所跑;游画舫;逛青楼;南京凡是略有些名声的香巢;不多久就让英雄司令访了个遍。英雄做了两年司令;讨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二姨太最标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女人该大的她都大;女人该小的她都小。二姨太姓沈;人都称沈姨太。沈姨太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便叫她三姐。这三姐也是个英雄脾气;跟玩似的养了个儿子;没有显出老来;反而更精神;更标致。司令花天酒地;沈姨太也不生气。有时暗暗地替男人们打抱不平。司令的女人太多;司令部的男人太多。不平则鸣;沈姨太叫喊不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抽不出刀来。只能偷偷地觉得;司令的女人和司令部的男人;太窝囊。沈姨太忽然想到了要学琵琶。别的姨太太嗤之以鼻;正经的姨太太;不是堂子里接客的女人。于是司令想到了张二胡。于是张二胡成了沈姨太的老师。沈姨太并不用心地学琵琶。她比当年的英雄更喜欢听二胡。司令部又多了个男人;多了整日不肯安静的二胡声。一些风雅的座上客;难免极懂行地夸张二胡的绝技;顺带盛赞司令和姨太太的趣味。有位当过榜眼的老翰林;酒席之上;常常停杯举箸;把个秃脑袋随着张二胡拉弓的手;摆来甩去。司令乘着酒兴;不免把他和张二胡的奇遇;不动声色娓娓道来;大有好汉又提当年之勇的意思。“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凶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众位好汉一一落难;惟有司令平步青云;贵不可言!”老翰林捡了块海参在嘴里;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说道。“那是;那是;命。命。”下首一桌围着群大大小小的军官;扯着嗓子叫道;只管喝酒。紧接着又是一番类似的恭维。司令听多了;也不领情。毕竟是拎着脑袋干的;单说一个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头却不昏。话锋一转;说是唐朝有位将军;生来有个异秉;指挥着千军万马;临阵只要听手下的一个美人唱段曲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又说明朝的一位大将军;一听某某某的琵琶;脑筋陡然地好起来;顿时英勇无比;气吞万里之势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无怪则不才。堂堂司令好听听二胡;原来也和上述两位将军一样;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显出英雄本色。这司令被搔到痒处;立刻有了酒意;晕乎乎的;心想日后对张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当年若是没有张二胡;他司令没准真没有今天。今天没有了张二胡;他司令说不定就会没有了将来。酒宴散了;司令只恨一时没有仗打。张二胡有了司令的照应;运气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高飘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里有他的单间。大门口进进出出;他一个穿长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桩似的大兵见了;乖乖地敬礼;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还礼;长衫在大门槛上扫来掸去;进出就像在自己家里。别人眼里有他;他眼里没有别人。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张二胡学两个小时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个大价钱。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学二胡。学二胡更不像个有长性的样子;勉勉强强拉成了调子;名贵的二胡倒换了好几把;张二胡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银子花。他娘有时寻到司令部来。门口站岗的不让她进;张二胡也赖着不肯出去。他娘远远地急得直跺脚。“张先生生得这么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绝技;又没有女人;难道你张先生还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叫我听听。”沈姨太武人里头待久了;见惯了粗野;对张二胡的憨样说不出的新鲜;有心给他个机会;不住地用话撩他。张二胡除了自己妈;没有接触过别的女人。不过沈姨太的话他都懂。心里暗暗地羡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乱串;见上看得过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萝卜似的便亲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张二胡没吃过豹子胆;也没吃过天鹅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情分;全领了。“我就不信你三十好几的人;当真没挨过我们女人的边。人都说越是文乎的男人;越邪乎。又不比我们女人;留着贞;守着节;像熬一回事似的。我就不信。”这一天;司令又出去吃花酒。当时下关那地方;新红了一个妓女;叫刘小红。年纪不过是十六七岁;老南京人却能说一口清圆流利的苏州话;还喜欢骑着小马驹;在狮子山下驰骋往来;一时声名大振。司令慕名去访;差一点把那份干公务的心思全贴了进去。沈姨太也不管他什么牛小红马小红;司令不在家;她便是在家的司令。上午在张二胡房里泡了几个小时;听了会二胡;又捉住了说了会话;临走关照张二胡下午到她房间喝茶。姨太太房里的茶;都是上好的雨前茶。到下午张二胡急巴巴地跑去;茶未沏好;小桌上却摆好了酒;几碟淡雅清口的冷菜;一盘红烧的大蹄胖;中间那根骨头竖在那;像尊炮一样。张二胡也不客气;上茶喝茶;上酒喝酒;坐不多时;不住地往茅房跑。几碟冷菜完了;便一门心思专攻那只蹄胖;满手厚厚的油腻;都涂在沈姨太的绣花手绢上。沈姨太也不心痛;满心喜欢;专捡知心的话问他:“你娘既然就你这一个儿子;干吗不尽早地弄个媳妇回来。真正怪事?”张二胡只会尴尬地笑;心里已绕不清自己今天是上了几回厕所。“准是你家里已经有了现成的媳妇;你不肯老老实实地说罢了。”沈姨太见张二胡一个劲地傻发誓;笑得更甜。“沈姨太;”张二胡把啃尽的肉骨头;随手扔在盘子里;“当”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也吓了沈姨太一跳;“我哪敢骗你沈姨太。真正天知道;改日你到我家里一看就行。沈姨太;你不信?”沈姨太说:“我不要听你一口一个沈姨太的。我要你叫我三姐;叫;这就叫。”张二胡心头乱跳;头也晕了;眼也花了;才明白今天酒喝得多了。沈姨太撩起瘦瘦的袖管;露出一大截藕段般的胳膊;用细长的指甲尖尖;轻轻地搔着痒。张二胡偷看在眼里;自己的手指也仿佛是压在二胡的弦上;不知不觉地动起来。沈姨太搔了一会痒;蛾眉一拧;嗔怒道:“我要你叫;为何不叫?”张二胡说:“我又不是司令;这三姐长三姐短的;怎么敢?”沈姨太悠悠地反问道:“怎么敢?”脸忽然红了;两手指猛地捏住张二胡的长衫;一双眼睛盯在他的眼睛上;“你倒是叫还是